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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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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,漕米改了海运,挑沙船帮发财!走关东的沙船,本来一向是装了压舱石头到北边的,现在改装漕米,平白里赚一笔水脚银子,运到天津不出事,还有啥‘保举’,沙船帮老大也做官了,气数不气数!”七姑奶奶咽了口唾沫,接下去又说:“沙船帮交贼运,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。松江是疲帮,你也晓得的,我五哥当这个家,真正是黄连当饭,苦头吃足。转眼重阳节边,西北风起,漕帮弟兄的夹衣裳都还在当铺里,我五哥不能不想办法。现在陪了个‘空子’到上海去做丝生意了,多少想掏摸几个,贴补贴补。周六哥你倒想想,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,倘不是穷极无奈,怎么肯去服侍一个空子?这样子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的时候,怎么帮得上周大哥的忙?” 一番话说得周六哑口无言,好半天才说了句:“既然如此,尤五哥为啥又说,到时候一定帮忙。” “这就是我五哥的为人。你现在跟他去说,他还是会答应帮忙。不过这个忙,照我看,是越帮越忙。” “噢!”周六深为诧异,“这是啥道理?” “啥道理?吃饭的道理。”七姑奶奶答得极其爽脆,“漕米为啥改为海运,说运河水浅,有时候漕船不通,这好想办法,时世一乱,漕船走不过去,那才是死路一条。帮里的弟兄,对‘长毛’都摇头,现在再要他们跟周大哥一起走,表面不说,心里另有打算。万一做出啥对不起人的事来,我五哥一定压不住。这不是越帮越忙吗?” 周六听她这一说,打了个寒噤。果然要松江漕帮协同起事,说不定洋枪到手,枪口朝里,那岂是儿戏之事? 不过,仔细想一想也不对。俗称“通草”的“通漕”,周六也见过,上面记着,陆祖命翁、钱、潘三祖下山行道,行的就是“反清复明”的道,陆祖说的两首偈子,第一首中的“前人世界后人收”,就指的是光复大明江山,第二首中“日月巍巍照玉壶”,日月合成“明”字,“壶”字谐音“胡”,指的是清,也有反清复明的意思在内。那么,现在起事反清,漕帮弟兄何能倒戈? 他是想到就是,而七姑奶奶报以轻蔑说:“周六哥,这些道理不晓得是啥辰光留下来的?‘皇帝不差饿兵’,饭都没得吃了,现在想大明江山,不好笑?” 再说下去,依然无用。这一趟完全白来。周六想了想,只好这样说:“那末,七姑奶奶,我今天这番话,算是没有说,你也当作不曾听见过好了。” 这话她懂,“尽管请放心!我那里会做这种半吊子的事?如果周六哥,你今天跟我说的话,漏一个字到外面,你尽管来寻我们兄妹说话。”她接下来又极诚恳地说:“周六哥,害你白来一趟,我心里真正过意不去。不过事情明摆在那里,实在力不从心。请你回去跟周大哥说,这一次真对不起他,别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,尽管吩咐。话再说回来,我们也有请周大哥照应的时候,‘行得春风有夏雨’,只要力量够得到,帮朋友就是帮自己。” 周六暗暗点头,都说这位七姑奶奶办事跟男子汉一样,果然名不虚传。这几句话还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内,事情不成,朋友要交,索性买买她的账。 “这就是七姑奶奶的话了!尽管请放心!嘉定过来青浦,青浦过来松江,过几天到了贵宝地,有‘老太爷’在,决不敢惊动的!” “周六哥,你这句话值钱了。我替松江老百姓,谢谢你!”说着,她学男人的样子,抱拳作了个揖。 总算不伤和气,把周六送出后门,七姑奶奶心里不免得意,笑嘻嘻地回到后面,尤五嫂迎着她问道:“怎么说法?” “没事了!”她守着给周六的诺言,“详细情形也不必说,总而言之一句话,五哥的麻烦,我统统把它扫干净了!” “真正亏得你!”尤五嫂极欣慰他,“实在也要谢谢胡老板,不是他来,你五哥不会到上海去。叫他自己来应付,还不如你出面来得好。” “这话倒是真的。”七姑奶奶想了想说,“五嫂,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。” “应该去一趟。”尤五嫂说,“就怕路上不好走。” “怕甚么?”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,“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,我们坐船去,根本就碰不见,碰见也不要紧,凭我还会怕他们?” “那好,你就赶快去一趟,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,省得那班‘神道’又来找麻烦。” “我晓得。我去收拾东西,五嫂,你关照他们,马上替我备船。”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,匆匆收拾随身衣物,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,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,有所央告。 “七姊!”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:“我不管,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。” “咦!”七姑奶奶有些诧异:“我又不是去玩儿。” “我也不是去玩儿。我要去看我爹,不然不放心。” “话是不错,走起来有难处,路上不平靖。”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,“你想想看,造反的人,那个不是无法无天?遇见了,不是好玩儿的。” “我不怕!”阿珠豁出去了,“大不了一条命。” “他不要你的命,要你的身子。” 听这句话,阿珠不能不怕,楞了一会说:“那么你呢?” “我不要紧,跟他们‘滚钉板’,滚过明白。”七姑奶奶又说,“我再告诉你,我学过拳头,像阿龙这样的,三、五个人,我一样把他们‘摆平’!”说完,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,右掌平平的削过去,也不见她如何用力,甘蔗却已断成两截。 这一说一试,效用恰好相反,阿珠对她本就信赖,现在看她“露了一手”,益发放心,轻松地笑道:“我有个女镖客保镖,还怕甚么?我跟你走定了!我也会收拾东西。” “慢点,慢点。”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,想了又想,无奈点头:“你一定要去,我就依你。不过,说实话,像你这样人又漂亮,年纪又轻的人,我带了你走,责任很重。你要听我的话做,不然——” “听,听!”阿珠抢着表示态度:“不管你怎么说,我都听。” “那末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,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。你有没有粗布衬裤?”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“笨法子”,很愿意试一试,但是,“粗布裤子倒没有。”她说。 “那就多穿两条。” 阿珠依言而行,穿了三条衬裤,两件紧身小马甲,到了七姑奶奶那里,关紧房门,拿针线把裤腰裤脚、和小马甲的前襟,缝得死死地。这样子,遭遇强暴,对方就很难得逞了。 到了饭后,正预备下船,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,是陈世龙,一身泥泞、十分狼狈,但精神抖擞,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,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。 这一到,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,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。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,先听他说了,再定行止。 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尤五嫂急急问道,“我们的人都好的吧?” “都好,都好!”陈世龙大声答道:“都住在夷场,安稳得很。” 有这句话,大家都放心了,“那么,上海县城呢?”尤五嫂又问。 “县城失守了。”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,相当完整,于是从头细说,“小刀会要起事,早有谣言了,坏在吴道台手里——”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。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,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、福建人,因此,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,不以为意——在他的想法,小刀会起事,就是跟他过不去,有彼此的交情在,刘丽川不会做出甚么对不起人的事来。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“丞相”罗大纲有了联络,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,决定于“丁祭”那天起事,先攻县衙门。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德,是袁子才的孙子,由捐班的宝山县丞,升任上海知县。这天一早整肃衣冠,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,人刚走出大堂,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,为头的叫小金子,曾经为袁祖德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,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。袁祖德倒也是个硬汉,破口大骂,不屈而死,吴健彰得到消息,溜到了英国领事署,总算逃出一条命。 于是道署、县署、海关,都被抢一空。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浜、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。城内乱得很厉害,但“红巾”不敢入夷场一步,因此难民纷纷趋避,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。 “官兵呢?”七姑奶奶问道,“难道不打一打?” “官兵少得很,根本不敢打,带兵官是个守备,姓李,上吊死了。” “鸭屎臭!”七姑奶奶不屑地,“有得上吊,为啥不拚?” “不去管这些闲事了。”尤五嫂问,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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