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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“事情很多。”胡雪岩转脸说道:“世龙,你也一起听听,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。”

  这一说,尤五立即明白:“你是说古应春!你们谈得怎么样?”

  “谈得再好都没有了──”胡雪岩把他跟古应春在烟榻上的那一席对话,源源本本地说了给尤五听。

  尤五比较深沉,喜怒不大形于颜色,但就算如此,也可以发现他眉目轩豁,这几天来阴沉沉的脸色,似乎悄然消失了。

  “你的脑筋快,”他用徐缓而郑重的声音说,“倒想想看,跟他有甚么事可以做连手的。”

  “眼前就有一样,不过──”胡雪岩的尾音拖得很长。

  “咦!”尤五诧异了,“有啥为难的话,说不出口?”

  “我不晓得你跟卯金刀,到底有没有交情?”

  “卯金刀”是指刘丽川,尤五当然明白,很快地答了句:“谈不上。”

  “我这么在想,英国人反正做生意,枪炮可以卖给太平军,当然也可以卖给官军。今天我在席面上听说,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,都为了卯金刀在伤脑筋,奏报出去,轻描淡写,好像是地方上闹事,其实是想多派兵,一仗把他打倒。既然如此,枪炮、火药是要紧的,我们好不好先替他们办个‘粮台’,等他们的兵一到,就好出队打仗。如果你认为这个办法可以,我马上到苏州去跑一趟,江苏巡抚许乃钊是我们杭州人,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见一见他。”

  “主意倒是不错。不过我不能做。”

  “是因为‘圈吉’的关系?”胡雪岩问。

  “圈吉”周,是指周立春,尤五点点头说,“一点不错,不过你跟他没有交情,你可以做。”

  “那就算了。第一,要做,就是大家一起来,第二,人家也晓得我跟你的交情,如果你觉得有妨碍,我做了一样也有妨碍。”

  尤五听得这话,大感快慰,他心里是巴不得胡雪岩不要做,但“光棍不断财路”,明明是笔好生意,自己不能叫他罢手,所以那样言不由衷地说“你可以做”。

  “我还有第二条路子,浙江现在正在办团练,湖州由一位姓赵,名叫赵景贤的绅士出面,此人极其通达能干,跟王雪公的公谊私交都不错,我一说就可以成功。”

  “那好!这笔军火生意,我们一起来做。”

  “就有一样麻烦,要尤五哥你有办法才能成功。”胡雪岩说,“英国人的兵船开不到湖州,只能在上海交货,上海运到湖州,路上怕有危险。抢掉了怎么办?”

  “危险也不过上海到嘉兴这一段,一进浙江境界,有官兵护送,那个敢抢?至于这一段路,归我保险。”尤五又说,“反正我们漕帮弟兄现在都空在那里,要人要船都现成。借此让他们赚一笔水脚,事情再好都没有了。”

  “这一说,在我们两个人就算定局了。说做就做,你倒再想想看,你那面还有甚么事要我做到的?”

  尤五仔细想了想说,“你请浙江方面,替我们这里的督粮道来封公事,说要用松江漕帮的船运军火。这样,我对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。”

  “这一定办得到。”胡雪岩转脸对陈世龙说,“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。”

  “到杭州,还是到湖州?”

  “先到杭州。如果王大老爷已经回任,你就再到湖州,寻着他算数。不错,”胡雪岩忽然又说,“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。”

  “好的。啥时候走?”

  “最多两三天,等我在这里接好头,写了信,马上就走。”

  接头是跟古应春接头。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闺中,三个人又见了面,胡雪岩说了经过,问古应春,英国人肯不肯将枪炮、火药卖给这方面?

  “有啥不肯?他们是做生意,只要价钱谈得拢,甚么都卖。”古应春问道,“你要些甚么东西,我好去谈。”

  这下把胡雪岩难倒了,“这上面我一窍不通。”他说,“只要东西好就好。”

  “不光是东西好坏,还有数目多少。总要有个约数,才好去谈,譬如洋枪,应该多少枝?”

  “总要一千枝。”

  “一千枝!”古应春笑道,“你当一千枝是小数目?我看办团练,有五百枝洋枪就蛮好了。还有,要不要请教习?洋枪不是人人会放的,不会用,容易坏,坏了怎么修,都要事先盘算过。”

  “应春兄,”胡雪岩拱拱手说,“你比我内行得太多了。索性你来弄个‘说帖’,岂不爽快?”

  古应春慨然应诺,而且立刻功手。怡情老二亲自照料,移过“叫条子”用的笔砚来,磨浓了墨,却无纸可写,好在是草稿,不妨拿“局票”翻过来,将就着用。

  于是古应春一面提笔构思,一面过鸦片烟瘾──烟泡装上烟枪,枪嘴上接根橡皮管子,一直通到他嘴里。十六筒烟抽完,精神十足,文不加点,洋洋洒洒地写完,递到了胡雪岩手里。

  胡雪岩自己不能动笔,看却会看,不但会看,而且目光锐利,像这些“说帖”,最要紧的是简洁,要几句话就能把那些大官儿说动心,才是上品。古应春的笔下很来得,但流畅有余,不免枝蔓,他把洋枪、火药的好处,源源本本谈起,好虽好,看来却有些吃力。胡雪岩心想,这个说帖,王有龄、赵景贤一定会看完,但递到黄宗汉手中,他有没有看完的耐心,就难说了。

  “高明之至!”胡雪岩先声色不动地把说帖递给尤五。

  “我不必看了。”尤五笑道,“看也是白看。”

  “雪岩兄,”古应春接口问道:“我是急就章,有不妥的地方你尽管说。”

  “好极了!不过,应春兄,对外行不好说内行话,说了,人家也不懂。我看,前面这一段,有些地方要割爱。”

  “我懂!”古应春点点头,“现在谈洋务,都是些闭门造车,自说自话蒙人的玩意。那些谈枪、炮怎么样制造的道理,说句实话,也真没有几个人懂,我可以把它删节。删归删、添归添,你看,那里还可以多说两句?”

  “很好了。还有些地方不说也可以。”

  这显然是客气话,古应春便说:“我这个人做事,不做则已,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,何况是自己人,尽请直言。”

  “既如此,我说出来请你斟酌,第一,说道光年间,‘英、法犯我,不幸丧师,症结所在,厥为刀矛不敌火器’,这句话一针见血,不过还可以着力说两句。”

  “对!我自己也有这么个想法。”

  “再有一层,应春兄,是不是可以加这么一段──”

  胡雪岩所建议增加的是,说英国人运到上海的洋枪、火药有限,卖了给官军,就没有货色再卖给洪军及各地其它人,所以这方面多买一枝,那方面就少得一枝,出入之间,要以双倍计算。换句话说,官军花一枝枪的钱,等于买了两枝枪。

  “你这个算法倒很精明,无奈不合实情。英国人的军械,来了一批又一批,源源不绝,不会有甚么卖给这个,就不能再卖给那个的道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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