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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“又来说疯话了!”阿珠一半害羞、一半赌气,翻个身脸朝里,以背向人。

  过了一会,没有动静,她当七姑奶奶有些动气了,想回过身来敷衍两句,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,已经起身下床。

  “嗨!”她提高了声音喊,“你到那里去?”

  “那里也不去。”七姑奶奶“噗”地一声,吹灭了灯,仍旧上床,上床却不安分,一把抱住了阿珠。

  这是异样的滋味。自懂人事以来,阿珠就没有这样子为人紧抱过,而况是面对面在黑头里,虽明知道跟自己一样是女人,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。

  “松手!松手!”阿珠轻喊:“抱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。”

  七姊奶奶略微松了些,“现在你用不着怕难为情了。”她说,“有话尽管讲。”

  “我没有甚么话好讲。”

  “那末你就想,”七姑奶奶说,“想我就是阿龙。”

  阿珠被她说得脸上火辣辣发烧,一面挣扎,一面喘气:“嗳!真不得了,从没有遇见过你这样的人!”

  “这怕甚么?嘴馋没有肉吃,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?”

  “有啥想头。想得流口水!”

  “这倒是真的。”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紧了,不但如此,还这样要求:“你也抱紧我。”

  “我不来!”

  “来嘛!心肝。”七姑奶奶腻声说道,“我抱的是你,心里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个。”

  阿珠大出意外,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她丈夫的替身,心有不忍,便姑且顺从,抱紧了她,同时跟她开玩笑,“我是你的‘老爷’,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脚!”

  “你正好说反了,从前是我们那口子,服侍我洗脚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!男子汉大丈夫,做这种龌里龌龊的事,真正气数!”

  “你不懂。”七姑奶奶闻着她的脸说,“夫妇淘里,有许多异出异样的花样,将来等你嫁了阿龙就知道了。”

  又是阿龙!阿珠不作声,争辩也无用,而且觉得越争辩似乎越认真,不如随她说去。她心里倒是在想,夫妻淘里有些甚么古怪花样?但这话问不出口,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说下去。

  七姑奶奶那里猜得她是这样的心思?看她不响,她也不开口,抱着阿珠,别有绮想,就这样神思昏昏地,一觉睡到天亮。

  是阿珠先惊醒,只听见有人叫门:“阿七,阿七!”是尤五嫂的声音:“张家妹子!你醒醒!”

  “来了!”阿珠听得尤嫂的声音有异,急忙推醒七姑奶奶:“你听,五嫂在叫你,好像出了甚么事似地。”

  七姑奶奶定定神,一骨碌下床,拔开门闩,只见尤五嫂的脸色有些惊惶。

  “怎么搞的!都叫不醒。”尤五嫂一脚跨进门来,拉住七姑奶奶的手,连连摇撼:“小刀会造反,上海昨天失守了。”

  “喔!”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,“不要把她吓一跳!到我房里去说。”

  这句话反而说坏了,阿珠的耳朵尖,已经听得清清楚楚,急急赶过来问道:“七姊,出了甚么事?”

  “你慌啥?”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说:“我也是刚听她说,说上海失守了!”

  阿珠何能不慌?小刀会要起事的消息,事先她毫无所闻,只想到上海失守,她父亲便要陷在里面,还有陈世龙,还有胡雪岩,都是有关系的人,如今一起都有危险,因而急得快要哭了。

  “你怎么想不穿!”这些时候,就看出七姑奶奶的“本事”来了,说出话来,明白有力:“我五哥也在上海,难道我倒不急?”

  想想不错,尤五嫂似乎也不怎么着急,可见得事情不要紧,再想到尤五的手面,越发心宽。当然,关切还是关切,不过看她们姑嫂有正事要谈,只得暂时忍耐,回头再来打听。

  尤五嫂没有功夫来管她,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说:“你快去穿衣服。嘉定有人来了,你去跟他见个面。”

  听她这一说,七姑奶奶拉着尤五嫂就走,到了她自己房里匆匆漱洗,拢一拢头发,穿裙着衫,走来走去地忙着。尤五嫂便跟来跟去,把嘉定来客的话,告诉了她。

  ▼第十三章

  这个不速之客是嘉定的一个土豪周立春派来的。周立春与刘丽川有联系,所以上海一起事,周立春预备在嘉定响应,事先曾经跟尤五接头,希望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”,尤五不愿蹚这浑水,但也不便得罪他们,所以一直采取敷衍的态度。但以前可以敷衍,此刻到了真刀真枪要上场的时候,那就敷衍不过去了。

  “我来跟他说。”七姑奶奶小声诅咒着,话又难听了:“他娘的!只有强奸,没有逼赌!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,还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?”

  “你又来了!”尤五嫂又气又急,“求求你,姑奶奶!你要跟他去吵架,还是不要去的好。”

  “唉!五嫂,你又看得我那样子草包了!我不过在这里发发牢骚,见了面,人家总是客人,我无缘无故得罪他做甚么?”七姑奶奶推着她说:“你先去应酬应酬,要特别客气,不要冷落人家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我开了早饭,请他在吃酒。”尤五嫂说:“人家是连夜赶来的。”

  “那么,你看他吃好了,请他在五哥的那间房子里见面。”

  尤五有间密室,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,四外隔绝,其实有地道与外间相通。七姑奶奶为怕走漏风声,特意约在那里相会。

  那个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,排行第六,七姑奶奶也认识,但谈这些事,非另有凭信不可,因而一见面,她先这样问说:

  “周六哥,你要寻我五哥有啥话说呢?”

  周六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:“七姑奶奶,立春有几句机密话——”

  “慢点!周六哥,”她拦着他说,“既然是周大哥的机密话,你总晓得规矩?”

  “喔,我倒忘记掉了。”周六歉意的笑着,伸手到腰上去掏摸。

  他掏摸出来一块汉玉,送到七姑奶奶手里——这是信物。周立春因为造反是要杀头的机密大事,往来接洽,不便形诸笔墨,而派人传话,却又口说无凭,便与尤五作了个约定,用这块汉玉作为凭证。无此信物,守口如瓶,七姑奶奶知道有这样一个约定,所以首先就要查问。

  验明无误,她把汉玉交了回去,接着便说:“周六哥,你晓得我们这里情形的,你有话跟我说也一样。”

  “是,是!我们也晓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,令兄凡遇大事,都要跟你商量。”周六说到这里,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,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:“上海方面的情形,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?”

  “我也是刚刚听说,详细情形还不晓得。”

  “上海已经成功了。刘大哥事情很顺手,以后还要顺手。苏州的绿营兵,湖州人居多,跟刘大哥是同乡,已经约定,就要起事。”周六顿了一下,很吃力地说:“立春也就要在这两三天动手,以前跟尤五哥谈过,尤五答应到时候一定帮忙。我今天来,就是来谈这件事。”

  “喔,”七姑奶奶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你们谈过这件事,我是晓得的,不过我没有听我五哥说过一定帮忙的话。”

  这一下就谈不下去了,周六楞住在那里,一脸懊丧之色。

  “周六哥,我五哥最讲义气,为朋友上刀山、下油锅,他都肯的。是不是?”

  “是啊!”周六连连点头,“就为此,立春才来请尤五哥帮忙的,大家‘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’。”

  “实不相瞒,我五哥眼前就是难关。”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话,“如果是前一两年,我五哥有啥推辞是孙子王八蛋,眼前真正叫有心无力。为啥呢?为来为去为的是,不晓得那个赃官想出来的,断命的‘海运’呀!”

  “海运?”周六问道:“是说漕米改海运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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