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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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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傻妹子!”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,“说到私话,怎么会哇啦、哇啦?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。” “这样才好,”阿珠问道,“你饿不饿?我有杭州带来的‘绍兴香糕’,要不要吃?” “‘绍兴香糕’那有你们‘湖州酥糖’好吃。有没有‘沙核桃糖’?” “有,有!我倒忘记掉了。”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,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,带到床上,两个人并头共枕,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,一面吃糖,一面谈私话。 “七姊,你守寡守了几年了?” “四年。”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?阿珠很想问,又觉得碍口,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,“想来你那婆婆很凶。” “凭良心说,倒也还好。就是脾气合不来,一天到晚啰嗦,实在也是好意,譬如说,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,只要一顿不吃,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,一刻不停了。一会儿是不是病了?要不要看医生?一会儿又说受凉了,晚上睡觉要小心。如果我不理她,她就哭儿子——我都想哭在那里,听见她哭,你想烦不烦?” “那么,回娘家来住,是那个的意思呢?” “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,”七姑奶奶说,“那个都做不得我的主。” “难道——”阿珠很谨慎地问:“在娘家住一辈子?” “住一辈子也不要紧。我五哥、五嫂,跟别家的兄嫂不同。” “这我看得出来的,说句良心话,五哥、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。” “当然,自己同胞手足嘛!不过,”七姑奶奶又说——“其中还有个道理,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。”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,是倔强到底,宁折不弯的脾气,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,在妓院里打架,被抓到了“班房”里。那知府倒也还明理,预备训斥一顿,放他走路。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,所以言语顶撞,不受责备,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,非办他个“目无官长”的罪名不可。“老太爷”托出许多人来求情,那知府是个书呆子,说甚么也不行。 “这时漕粮要起运了,船上不是我五哥,就吃不住,老太爷十分着急。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。”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,那双眼睛格外亮,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,“我说:大老爷,我哥得罪了大少爷,又得罪大老爷,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。不过现在他有公事,好不好我来做押头?把我关起来,放我哥哥出去当差,等漕船回空,他进监牢,我再出去。” “你倒想得出。”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:“那知府大老爷,怎么说法?” “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,其实不呆。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当时他跟我说:‘你哥哥不讲道理。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,照他这样子,莫非官要怕他?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?我本来不但要重办,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,革他‘尖丁’的差使。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,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,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。’我说:‘我晓得。不过不是这样子,大老爷不能消气,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。’大老爷听我这一说,摇摇手:‘罢了,罢了!看你这样子,我也不气了。你具个结,把你哥哥领了回去。’” “这真正是新闻。”阿珠笑道:“还要你具结?” “是啊!硬是我盖手模具结。具了结,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:‘你要改过自新!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,我不办你,办具结的人。你要想想,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,对不对得起你父母?’” “啊!这一着厉害。”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,“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,地不怕,总要顾到你。这一来,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。” “就是这话啰!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。” 七姑奶奶又说,“等堂上下来,老太爷亲自来接我,接到他家,摆开了十桌酒席,帮里弟兄都到了,老太爷叫我坐首座。他说:阿七可惜是女的,如果是男的,我要收了‘他’才‘关山门’。” “七姊!”阿珠听得出了神,“我倒没有想到,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?” “唉!”七姑奶奶长叹一声:“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。” “怎么呢?”阿珠诧异地问。 是老于世故的,就不会觉得诧异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出了这样一回风头,自不免得意非凡,从此以后,也像男子汉一样,伸手管事,“吃讲茶”常有她一份。豪情胜概,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,消折殆尽。 “女人总是女人。”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:“女人不像女人,要女人做啥?像我这样子,弄到头来,吃亏的是自己。” 这句话说得极深。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,才有此“见道之言”。阿珠既警惕,又感动。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,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,实在欠聪明。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,真正是肺腑之言,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。 “七姊!”阿珠也还报以真情,“你不说,我不敢说,你既然说了,我倒要劝你。你不开口坐在那里,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,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。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,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‘师太’,一条命也不会送掉。我劝你,也要像五哥一样,把脾气好好改一改。” “我何尝不想改?”七姑奶奶摇摇头,不说下去了。 这是说改不掉?阿珠在想,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。真的守一辈子寡?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?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。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,所以几次想开口,终于还是忍住了。 “我问你,”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:“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?” “又要提到他了。”阿珠想拦住她,因而特意装出不悦的神情,“你为啥这么关心他?” 七姑奶奶笑了,略带些忸怩的神色,这样的神色,阿珠几乎还是第一次看见,在她的印象中,七姑奶奶从不知甚么难为情,因而这一丝忸怩之色,便特别引人注意。阿珠想起她平日对陈世龙的殷勤,深悔失言——自己的这句话,可能在七姑奶奶听来刺耳。 正想有所弥补时,七姑奶奶说出一番令人大吃一惊的话来:“不错,我关心他。老实跟你说了吧,我也想过好几回,要么不嫁,要嫁,现成有在那里!” “现成有在那里”的,自然是陈世龙。话说得如此赤裸裸,阿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回忆一遍,并未听错。这一来,心里的滋味,便不好受了,脸上的神色,也不好看了,勉强笑着问了声:“你是说那个?陈世龙?” “是啊,陈世龙。”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脸色,又问,“你看我嫁他配不配?” 真正脸皮厚,居然问得出来!阿珠心想:你不怕难为情,我就胡胡你的调。因而点点头说:“配!怎么不配?” “你倒说说看,我跟他怎么样的相配?” “这话就奇怪了。”阿珠依然是很勉强的笑容,“怎么样的相配,你自己总想过,何用来问我?” “我跟你开开玩笑的。”七姑奶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把,“我怎么会跟他相配?第一,年纪不对,第二,身份不配——他没讨过亲,要娶自然娶个黄花闺女,第三,脾气不配,他的性子也是好胜的,两个人在一起,他不让我,我不让他,非天天吵架不可。” 阿珠不知怎么,颇有如释重负之感,但因为她言语闪烁,一会儿像煞有介事,一会儿又说“开玩笑”,所以大起戒心,不敢轻易答话,只微笑着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,同时很仔细地观察她的脸色。 “你说,我的话对不对?” “也不见得对!”阿珠很谨慎地回答,反过来试探她:“七姊,陈世龙娶了你,也有很多好处。像你这样的人才,打了灯笼都没处去寻的,又漂亮,又能干,而且还有五哥的照应。再好都没有了。” “真的?”七姑奶奶有意相问。 语气中听得出来,有说她作违心之论的意味在内。阿珠有些发窘,但不容不答,更不容改口,硬着头皮答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。随后又说:“话再拉回来,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?” 第二次再问,如果依旧避而不答,便显得“有心”了。阿珠想了想说:“我跟他认识的日子也不久,只晓得他人很能干的。” “心呢?”七姑奶奶问,“你看他的心好不好?” “我看不出来。”阿珠说:“有道人心难测。” “别人的心思难测,阿龙的心,你总晓得的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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