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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“怕甚么?”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,“他们闹事是在陆路上,我们坐船去,根本就碰不见,碰见也不要紧,凭我还会怕他们?”

  “那好,你就赶快去一趟,叫你五哥在那里躲一躲,省得那班‘神道’又来找麻烦。”

  “我晓得。我去收拾东西,五嫂,你关照他们,马上替我备船。”

  于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卧室,匆匆收拾随身衣物,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儿,阿珠悄悄的走了进来,有所央告。

  “七姊!”她用耍赖的神态说道:“我不管,你一定要带我一起走。”

  “咦!”七姑奶奶有些诧异:“我又不是去玩儿。”

  “我也不是去玩儿。我要去看我爹,不然不放心。”

  “话是不错,走起来有难处,路上不平靖。”七姑奶奶郑重其事地说,“你想想看,造反的人,那个不是无法无天?遇见了,不是好玩儿的。”

  “我不怕!”阿珠豁出去了,“大不了一条命。”

  “他不要你的命,要你的身子。”

  听这句话,阿珠不能不怕,楞了一会说:“那么你呢?”

  “我不要紧,跟他们‘滚钉板’,滚过明白。”七姑奶奶又说,“我再告诉你,我学过拳头,像阿龙这样的,三、五个人,我一样把他们‘摆平’!”说完,她拿起墙角的一枝青皮甘蔗,右掌平平的削过去,也不见她如何用力,甘蔗却已断成两截。

  这一说一试,效用恰好相反,阿珠对她本就信赖,现在看她“露了一手”,益发放心,轻松地笑道:“我有个女镖客保镖,还怕甚么?我跟你走定了!我也会收拾东西。”

  “慢点,慢点。”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,想了又想,无奈点头:“你一定要去,我就依你。不过,说实话,像你这样人又漂亮,年纪又轻的人,我带了你走,责任很重。你要听我的话做,不然──”

  “听,听!”阿珠抢着表示态度:“不管你怎么说,我都听。”

  “那末,”七姑奶奶说,“你也不是没有在江湖上走过的,总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。你有没有粗布衬裤?”

  阿珠也听人说过这种“笨法子”,很愿意试一试,但是,“粗布裤子倒没有。”她说。

  “那就多穿两条。”

  阿珠依言而行,穿了三条衬裤,两件紧身小马甲,到了七姑奶奶那里,关紧房门,拿针线把裤腰裤脚、和小马甲的前襟,缝得死死地。这样子,遭遇强暴,对方就很难得逞了。

  到了饭后,正预备下船,突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,是陈世龙,一身泥泞、十分狼狈,但精神抖擞,脸上充满了经历艰险,安然到达目标的快慰。

  这一到,立刻为尤家的人所包围,都要听他从上海带来的消息。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来,先听他说了,再定行止。

  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尤五嫂急急问道,“我们的人都好的吧?”

  “都好,都好!”陈世龙大声答道:“都住在夷场,安稳得很。”

  有这句话,大家都放心了,“那么,上海县城呢?”尤五嫂又问。

  “县城失守了。”陈世龙所了解的情形,相当完整,于是从头细说,“小刀会要起事,早有谣言了,坏在吴道台手里──”

  吴道台是指苏松太兵备道吴健彰。他跟刘丽川是同乡旧识,而上海县的团练又多是广东、福建人,因此,吴健彰对于小刀会利用团练起事的流言,不以为意──在他的想法,小刀会起事,就是跟他过不去,有彼此的交情在,刘丽川不会做出甚么对不起人的事来。

  谁知刘丽川已经跟太平天国的“丞相”罗大纲有了联络,同时与英国领事温那治有所联系,决定于“丁祭”那天起事,先攻县衙门。

 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德,是袁子才的孙子,由捐班的宝山县丞,升任上海知县。这天一早整肃衣冠,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,人刚走出大堂,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人,为头的叫小金子,曾经为袁祖德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,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。袁祖德倒也是个硬汉,破口大骂,不屈而死,吴健彰得到消息,溜到了英国领事署,总算逃出一条命。

  于是道署、县署、海关,都被抢一空。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滨、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。城内乱得很厉害,但“红巾”不敢入夷场一步,因此难民纷纷趋避,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。

  “官兵呢?”七姑奶奶问道,“难道不打一打?”

  “官兵少得很,根本不敢打,带兵官是个守备,姓李,上吊死了。”

  “鸭屎臭!”七姑奶奶不屑地,“有得上吊,为啥不拚?”

  “不去管这些闲事了。”尤五嫂问,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

  “我特地来送信,口信。”陈世龙看了看说,“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?”

  这自是机密信息,引入内厅,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,尤五特地嘱咐,如果嘉定有人来,好好敷衍,千万不可得罪。

  “原来是这么一句话!”七姑奶奶问道,“怎么会叫你来的呢?”

  这话问得有理,尤五手下多的是人,传这样的信息,理当派自己人,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?

  “其中有个道理,”陈世龙道,“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,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。”

  “这──”七姑奶奶深感意外,“这是为啥?”

  “胡先生说兵荒马乱,还是回去的好。张老板也是这么说。”

  “这要问问她自己。”七姑奶奶忽然又说,“这样吧,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到上海,船都备好了,你跟我们一起走,有啥话到上海再说。”

  “好的。啥时候走?”陈世龙看着身上说,“我一身烂污,总得先洗个澡。”

  等陈世龙到“混堂”里去洗澡的功夫,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,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,以及她的决定,阿珠自然表示同意,但也不免奇怪,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,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?

 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,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,漫漫长途,寡女孤男,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,一个爱慕不已,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,只怕如干柴烈火,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。但是,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,比胡雪岩更深,有把握促成好事,所以自作主张,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。

  ※※※

  舟入吴淞江,顺风顺水,一夜功夫就到了上海。船不敢再泊小东门,在洋泾滨上岸,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。丝栈里乱得一团糟,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,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,沾亲带故,半央求、半强占地住了下来。

 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,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:“这里怎么住法?五哥他们住那里?”

  “不要吵,不要吵!有地方。”

 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,径自走到最后,另有道黑漆石库门,虚虚掩着,推开一看,别有天地,三开间一楼一底,堆满了丝包。

  “咦!阿珠。”阿珠抬头一看,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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