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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,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,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,愁怀一放,这几天以来,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。

  “有话慢慢谈,先吃饭!”她对王有龄说,“一直觉也睡不好,饭也吃不香。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,你们弟兄俩先吃酒,我做个‘红糟鸡’替你们下饭。”

  王有龄欣然赞许,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:“你尝尝内人的手段!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,大不相同。”

 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,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,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——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,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,管用的只有那个“鹤翁”。

  “此人名叫嵇鹤龄,真正是个人才!”王有龄说,“足智多谋,能言善道,如果他肯帮我的忙,虽不能高枕无忧,事情已成功了一半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问,“他的忙怎么帮法?”

  “去安抚!”王有龄说,“新城在省的绅士,我已经碰过头了,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,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,事半而功倍。本来也是,遇到这种情形,一定是‘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’!无奈能干的,胆小不敢去,胆大敢去的,又多是庸才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除非我自己去,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?也是胆小?”

  “那里?”王有龄说,“此人有谋有勇,没有把那班扰民,放在眼里。他只是不肯去——”

 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。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,吃亏在恃才傲物,所以虽有才干,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,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,派不上几回差使,因而牢骚极多。

  “他跟人家表示:‘三年派不上一趟差,有了差使,好的轮不着,要送命的让我去。我为何这么傻?老实说,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、脑筋清楚的,我才说几句。不然,我连口都懒得开。’”王有龄说:“今天这一会,其实毫无影响,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,设法说动嵇鹤龄,谁知劳而无功!”

  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!雪公,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?”

  “根本谈不上!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‘嗒嗒嘀’,但就是不肯哭穷,不谈钱,你拿他有甚么办法?”王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,“想想也难怪,八月半就要到了,要付的账还没有着落,转眼秋风一起,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。听说他最近悼亡,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。心境既不好,又分不开身,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。”

  “那就只有我去了。”胡雪岩说。

  “你我是一样的。”王有龄说:“我不能去,当然也不能让你去。”

  “既如此,雪公,你要我做点甚么?”胡雪岩已有所领会,特意这样问一句。

  “你看,雪岩,怎么想个办法,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,到新城去走一趟?”

  胡雪岩不即作答,慢慢喝着酒盘算。这个征兆不好,在王有龄的印象中,任何难题,一跟他提出来,就会有办法,没有办法也有答复,一两句话,直抉症结的根源,商量下去,总能解决。像这样不开口,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。

  难是有点难,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,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——嵇鹤龄这样的人,胡雪岩最倾倒,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。王有龄所说的“恃才傲物”四个字,里面有好多学问,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,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,眼睛长在额角上,目空一切,这样的人不是“傲”是“狂”,不但不值得佩服,而且要替他担心,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。

  嵇鹤龄心里是邱壑分明的,只听他说王有龄“还肯办事,脑筋清楚”,他才肯有所建言,就知道他的为人。这样的人,只要摸着他的脾气,很容易对付,话不投机,他睬都不睬你。

  “可惜事情太急,没有辰光了,不然,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,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。”

  “是啊!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。难就难这日子上头。”

  “他有没有甚么好朋友?”

  “怎么没有?”王有龄说,“也是个候补知县。会画画,好酒量,此人最佩服嵇鹤龄,但虽无话不谈,却做不得他的主。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。”

  “喔,‘无话不谈’?”胡雪岩很注意地问。

  “是的。此人姓裘,裘、酒谐音,所以外号叫‘酒糊涂’,其实不糊涂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?”

  “不忙!”

 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,却又不开口了,尽自挟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,大块往嘴里送。还要腾出功夫来向她讨教做法,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。

  吃完饭、洗过脸,胡雪岩叼着根象牙“剔牙杖”,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,走来走去踱方步,踱了半天,站往脚说:“要他‘欣然’,只怕办不到!”

 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,听得这一说,赶紧接口:“不管了!嵇鹤龄欣然也好,不高兴也好,反正只要肯去,就一定会尽心。公事完了,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。”

  “好,我来办!雪公,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。”

  “甚么借?”王有龄转身喊道:“太太,你捡一身袍褂,还有,全副的七品服色,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。”

  “对了,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,我上海暂时不去了。”

  王太太答应着,自去料理。王有龄便问:“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,作何用处?”

  “我要唱出戏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闲话不必提,你发个帖子,晚上请‘酒糊涂’来喝酒,我有事要问他。”

  王有龄依言照办,立刻发了帖子,同时预备酒筵,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,菜备得不多,却特地觅了一坛十五年陈的“竹叶青”,打算让“酒糊涂”喝个痛快。

  到晚来,客人欣然应约,胡雪岩跟他请教了“台甫”,略略寒暄,随即入席。姓裘的名叫丰言,名如其人,十分健谈,谈的自然是嵇鹤龄。

  这一顿酒吃完,已经二更过后。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、轿夫,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。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?

  “雪公,”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,“山人自有道理,你就不必问了。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,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,必有好音。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,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,我用他做配角儿。”

  “好!好!”王有龄也笑道:“我等着看你这出戏。”

  ***

  第三天一早,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,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,坐上轿子,由高升“执帖”,径自来拜嵇鹤龄。

 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——式微的巨族,房屋破旧,但格局甚大,里面住着六、七户人家,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,黯旧的粉墙上写着“陈记苏广成衣”六个大字。高升便上去问讯,“陈老板,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?”

  “嵇老爷还是纪老爷?”姓陈的裁缝问,嵇跟纪念不清楚,听来是一个音。

  “嵇鹤龄嵇老爷。”

  “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。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?”

  “这我就不晓得了。”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,“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。”

  “不错,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。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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