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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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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,名叫瑞云,生得长身玉立,一张长隆脸,下巴宽了些,但照相法上说,这是所谓主贵的“地角方圆”。看瑞云的气度,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,语言从容,神态娴静,没有些儿轻狂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,井井有条,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,依然是小姑居处,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。 “多谢,多谢!”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:“瑞云,你今年几岁?”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,提起来有点伤心,但她到底与众不同,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:“我今年二十二。”其实是二十五,瞒掉了三岁。 “二十二岁倒不像。”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,“我当你二十岁不到。” 瑞云笑了,笑得很大方,也很妩媚,只是嘴大了些,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,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。 “兄弟!”王太太有些紧张,“你──”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,示意她不要说下去──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,当着瑞云诸多不便,所以阻止。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?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,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。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:“兄弟,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?” “有是有这么个想法,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。”胡雪岩老实说道:“我看耽误不得了!” 王太太脸一红,“我也不瞒你,”她说,“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,二则来,我实在也离不开她。” “这是从前的话,现在不同了。” “是的,不同。”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,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,究竟如何不同,她自己并不知道,胡雪岩看出这一点,自恃交情深厚,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,不然,话就谈不下去了。 “王太太!一年多以前,雪公还不曾进京,那时府上的境况,我也有些晓得。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,熬过这段苦日子,雪公才能脱运交运,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──” “啊!”不等他的话完,王太太便抢着打断,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,“兄弟,你说得不错!真正亏得你提醒!” 今昔的不同,让胡雪岩提醒了。做主人家的,宦途得意,扶摇直上,做下人的又如何呢?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,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,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,白白耽误了青春,于心何忍呢?因此,这时候的王太太,不仅是不安,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,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,有出息的人,把瑞云嫁了出去。 “兄弟,你说,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那家?甚么出身?有多大年纪?如果谈得拢,我要相相亲。”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,可知祈望甚奢,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“填房”,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,这些情形一说,王太太立刻会摇头。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,以后就能够挽回,也很吃力。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,第一句话说出去,就要她动心,不能驳回。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!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,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,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。 于是他说:“王太太,这头亲事,跟雪公也大有关系,我说成了,诸事顺利,说不成难免有麻烦。” 为他所料的,王太太一听,神态又是一变,不仅关切。还有警惕,“兄弟,你来说,没有说不成的道理。”她这样答道,“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!” 这句话答得很好,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,不能不为瑞云设想,因而不即回答,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。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,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,“你说的那个人,是不是嵇老爷?”她率直问说。 “就是他!”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,“王太太,我要说句老实话,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,先总只有委屈几年。”接下去他说:“至于嵇鹤龄这个人,你想也可以想到,人品、才干都呱呱叫,将来一定会得意。瑞云嫁了他,一定有的好日子过。” 王太太不响,盘算一会问道:“嵇老爷今年多大?” “四十刚刚出头。”胡雪岩说,“人生得后生,看来只有三十多,精神极好。” “脾气呢?” “有才干的人,总是有脾气的,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,在家里像只老虎,在外头像只‘煨灶猫’,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。” “原是!”王太太笑道:“只会在家里打老婆,算甚么男子汉?”她紧接着又说,“提起这一层,我倒想起来了,怎么说先要瑞云‘委屈’两年,这话我不大懂。” “我是说,刚进门没有甚么名分。过个两三年,嵇鹤龄自然会把她‘扶正’。”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,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,“兄弟,”她说,“你这句话倒也实在。不过,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,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?” “这可以言明在先的。”胡雪岩拍拍胸说,“不然找我媒人说话。” “‘满饭好吃,满话难说’!我样样事相信你,只有这上头,说实话,我比你见得多,做媒吃力不讨好的,多得很!不然怎么会有‘春媒酱’这句话?我们两家的交情,自然不会这样子,到那时候,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!” “这要看人说话。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,除非不答应,答应了一定有信用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,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。” “好了,这层不去说他。”王太太又问:“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?” “堂上老亲倒没有。底下有六个小鬼!”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,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,“不过,王太太,你放心,嵇家的家教极好,六个伢儿都乖得很!” 他一路在说,王太太一路摇头,“这难了!”她说,“你们男人家那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?六个伢儿,光是穿鞋子,一年就要做到头,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,岂不是苦上加苦?” 从这里开始,胡雪岩大费唇舌,他的口才超妙,一向无往不利,只有他这一刻,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。他恭维瑞云能干,繁难的家务,在她手里举重苦轻,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,可以多用婢仆分劳。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:“瑞云苦了多年,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!” 多说无益,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,所以事难不成,和气未伤,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,便留了一个尾巴,说是“慢慢再商量。”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,像这样的事,要做得爽利,才能叫人见情:因此他另辟蹊径,从王有龄身上着手。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,王太太也会不高兴,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,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。 “太太!”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:“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,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,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。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,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。” “那自然。”王太太问道,“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,怎么帮法。” “他是父代母职。等一离了家,虽有个老家人,也照顾不了。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。” 王太太笑了,“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样。” “雪岩绝顶聪明,他想出来的花样,不会错的。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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