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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。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“老板娘”做,笑得眼睛瞇成两条缝,“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。不过,”她的心又一冷,“我女人家,怎么出面?”

  “那不要紧,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,暗底下,是你老板娘一把抓,那不也一样吗?”

  “啊唷!老板娘!”阿珠甩着辫子大笑,“又是干娘,又是老板娘,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!”

  那笑声有些轻狂,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,探头一望,正好让胡雪岩发觉,随即招着手说:“来,来,老张!正有事要跟你谈。”

  老张是个老实人,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,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,彷佛下属对上司似地,静听吩咐。胡雪岩看这样子,觉得不宜于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,就叫阿珠说明因由。

  “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!”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,口气像是局外人,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,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。

 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,听了妻子的话,为打听胡雪岩的信址到信和去了一趟,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,不过,他也多少有些疑惑,觉得事太突兀,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。

  因此,他说话就有保留了,“多谢胡老爷,”他慢吞吞地,“事情倒是件好事,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,只怕我做不好。”

  “那个生来就会的?老张,你听我说,做生意第一要齐心,第二要人缘──我想你人缘不坏的,只要听我话,别的我不敢说,无论如何我教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。”胡雪岩接着又说:“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,弄只船飘来飘去,不是个了局!”

  就这一句话,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,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,“胡老爷这句话,真正实在!”他妻子说,“转眼五十岁的人,吃辛苦也吃不起了,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。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,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。”

  “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!是我帮你们开丝行。”胡雪岩很郑重地,“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,那再好不过。老张,我倒先要问你,开丝行要多少本钱?”

  “那要看丝行大小。一个门面,一副生财,两三百两银子现款,替客户代代手,也是丝行,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,专等客户上门,也是丝行。”

  “照这样说,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?”

  “一千两银子本钱,也不算小同行了。”

  “那好!”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,最后落在老张脸上,“我不说送,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!你开丝行,我托你买丝。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,等你赚了钱就还我。你看好不好?”

  “那怎么不好?”老张答道:“不过,胡老爷,做生意有赚有蚀,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?”

  “真正是!”他妻子大为不满,“生意还没有做,先说不识头的话。”

  “不!干娘,”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,“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。顾前不顾后,一门心思想赚,那种生意做不好的。这样,老张,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,租了给人家,万一丝行‘倒灶’,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。”

 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,他有些心不在焉,奇怪“胡老爷”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“干娘”?

  “爹!”阿珠推着他说:“人家在跟你说话?你在想啥心事?”

  “喔,喔!”老张定定神,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,“胡老爷,”他说:“今年总来不及了!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开丝行要领牙帖,听说要京里发下来,一来一往,最快也要三个月功夫,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。”

  “收丝也有季节的吗?”

  “自然啰!”阿珠的娘笑了,“胡老爷,你连这点都不明白?”

  “隔行如隔山。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。不过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倒想起来了,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,总在四、五月里。”

  “是啊,新丝四、五月里上市,都想早早脱手,第一,乡下五荒六月,青黄不接的当口,都等铜钿用。第二,雪白的丝,摆在家里黄了,价钱就要打折扣,也有的想摆一摆,等价钱好了再卖,也不过多等个把月。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。”

 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,因为他有一套算盘,王有龄一到湖州,公款解省,当然由他阜康代理“府库”来收支,他的打算是,在湖州收到的现银,就地买丝,运到杭州脱手变现,解交“藩库”,这是无本钱的生意,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,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。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,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。

  “有这样一个办法,”他问老张:“我们跟人家顶一张,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。你看行不行?”

  “这个办法,听倒也听人说过。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?说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百两银子!”

  “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。”胡雪岩说,“小钱不去,大钱不来!老张,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!”

  想到就做,何至于如此性急?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,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?所以老张和他妻儿,都不知如何作答。

  “胡老爷,”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,“我看这样,王大老爷上任,你索性送了去,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,你在那里,凡事可以作主,事情就妥当了。”

  “妥当是妥当,却有两层难处,第一、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,与众不同,我要避嫌,不便送他上任。第二、我有家钱庄,马上要开出来,实在分不开身。”

  “喔,胡老爷还有家钱庄?”

  “是的。”胡雪岩说,“钱庄是我出面,背后有大股东。”

  这一来,阿珠的娘,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,她看了他丈夫一眼,转脸问胡雪岩:“那么送到临平──”

  “那还是照旧。”胡雪岩抢着说,“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,请老张带到湖州去,一面弄牙帖,一面看房子,先把门面摆开来。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,我想,这船上,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?”

  “那要甚么紧?”阿珠的娘说,“人手不够,临时雇个短工好了。”

  谈到这里,便有“不由分说”之势了,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,一下子弃舟登陆,要拿着上千两银子,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,自有些胆怯,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,终于也有了信心,打算着一到湖州;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。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,纵非人情险巇,一望而知,人品好歹总识得的,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,就不会吃亏。

 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,阿珠的娘又去弄了宵夜来,让胡雪岩吃过。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,道声“安置”,各自归寝──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,但总觉得半夜三更,孤男寡女在一起,是件“大逆不道”的事,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。

 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,除了伙计阿四,其余的都有心事在想,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,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,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。

 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,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“疙瘩”,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,《天雨花》、《再生缘》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,做官的“年将半百”,便要“告老还乡”,买田买地做“老员外”享清福,而他还在摇船!现在总算叶落归根,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“家”了。

 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。把她嫁给胡雪岩,千肯万肯,就怕“做小”受气,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,但“老爷”到底只有一个,这面恩恩爱爱,那面就凄凄凉凉,日久天长,一定会有气淘。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,又不受“大的”气,自己又照顾得到,那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?她一想到此,心满意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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