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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“那我替你做‘相帮’好不好?”

  妓家的规矩,女仆未婚的称“大姐”,已婚的称“娘姨”,男仆则叫做“相帮”。听胡雪岩这一说,畹香才发觉自己大大失言了,那一行的饭都好吃,说吃这一行饭,无异辱人妻女,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,尤其是北方人,开到这样的玩笑,当时就可以翻脸,所以她胀得满脸通红,赶紧道歉。

  “胡老爷,大人不记小人过,我说错了话,真正该打。”她握着他的手,拚命推着揉着,不断地说,“胡老爷,你千万不能见气,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,只不能生气。”

  声音太大,把王有龄惊动了,忍不住走出来张望,只见胡雪岩微笑不语,畹香惶恐满面地在赔罪,越觉诧异。

  等到说明经过,彼此一笑而罢。这时畹香的态度又不同了,自觉别具身份,对王胡之间,主客之分,更加明显。王有龄当然能够感觉得到,彷佛在自己家里那样,丝毫不觉拘束,因而洗杯更酌,酒兴越发好了。

  “雪岩,我也要问你句话,”他兴味盎然地说,“听说阿珠一颗心都在你身上。到底怎么回事?”

  胡雪岩还未开口,畹香抢着问道:“阿珠是谁?”

  “你问他自己。”王有龄指着胡雪岩说。

  “船家的一个小姑娘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没有心思搞这些花样。”

  语焉不详,未能满足畹香的好奇心,她磨着王有龄细说根由。他也就把听来的话,加油加酱地说了给她听。中间有说得太离谱的,胡雪岩才补充一两句,作为纠正,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。

  “这好啊!”畹香十分好事,“胡老爷我来替你做媒,好不好?”

  此言一出,不独胡雪岩,连王有龄亦颇有匪夷所思之感,“你跟人家又不认识,”他说,“这个媒怎么做法?”

  “不认识怕甚么?”畹香答道,“看样子,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点头,才会成功,而且阿珠好像也有心事──对你们爷们,她是不肯说的,只有我去,才能弄得清楚。”

  王有龄觉得她的话很有理,点点头问:“雪岩,你看如何?就让畹香来试一试吧!”

  “多谢,多谢!”胡雪岩说,“慢慢再看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畹香故意激他,“‘痴心女子负心汉’,胡老爷一定不喜欢她!”

  “这你可是冤枉他了。”王有龄笑着说,“胡老爷一有空就躲在船上,与阿珠有说不完的话。”

  “既如此还不接回家去?莫非大太太厉害?”

  “那可以另外租房子,住在外面。”

  “对啊!”畹香逼视着胡雪岩问:“胡老爷,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人!”

  “我也这么想。”王有龄接着便提高了声音念道:“‘是前生注定事,莫错过姻缘’!”

  两个人一吹一唱,交替着劝他,他已打定了主意,但有许多话不便当着畹香说,所以只是含笑摇头。看他既不受劝,畹香也只好废然而罢。

  【第五章】

  船到杭州,王有龄回家歇得一歇,随即换了官服,去谒见抚台,当面禀报了此行的经过,同时呈上一封信──黄宗汉老家的回信,两万两银子业经妥收。这趟差使,公私两方面都办得极其漂亮,黄宗汉异常满意。

  “你辛苦了!我心里有数。”他说,“我自有打算,几天以内,就有信息。”

  “是!”王有龄不敢多问,辞出抚署,接着又去谒见藩司麟桂。

  麟桂对王有龄,因为顾忌着黄宗汉难惹的缘故,本来抱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,好也罢,歹也罢,反正天塌下来有长人顶,自己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凡事不生麻烦就够了。及至看他此行办得圆通周到,而且颇懂“规矩”,已觉喜出望外,加以有周委员替他吹嘘,越发刮目相看。等把手本一递进去,立即便传下话来:“请王大老爷换了便衣,在签押房相见。”

  这是接待地位彷佛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,王有龄知道,是周委员替自己说了好话的效验,而收服了周委员,又是胡雪岩的功劳。想到他,再想到麟桂的优礼有加,顿时有了一个主意,要请麟桂来保荐胡雪岩。

  在签押房彼此以便服相见,旗人多礼,麟桂拉着王有龄的手,从旅途顺适问到“府上安好”,这样亲热了一番,才把他让到西屋去坐。

  签押房是一座小院落,一明两暗三间平房,正中算是小客厅,东屋签押办公,西屋才是麟桂日常坐起之处,掀开门帘,就看见红木炕床上。摆着一副烟盘,一个长辫子,水蛇腰的丫头刚点起一盏明晃晃的“太谷灯”。

  “请!”麟桂指着炕床上首说。

  “大人自己请吧!”王有龄笑道,“我享不来这份福!”

  “不会也好。”麟桂不说客套说。“说实在的,这玩意儿益处少,害处多。不过,你不妨陪我躺一躺。”

  这倒无妨──能不上瘾。躺烟盘是件很有趣的事,而能够并头隔着荧荧一火说话,交情也就会不同。所以王有龄欣然应诺,在下首躺了下去。那个俏伶伶的丫头,马上走过来捧住他的脚,脱下靴子,拉一张方凳把他的双足搁好,接着拿床俄国毯子为他围住下半身。

  另有个丫头已经端来了四个小小的果碟子,两把极精致的小茶壶。在烟盘上放好,随即使坐在小凳子上打烟。装好一筒,把那支镶翠的象牙烟枪往王有龄唇边送了过来。

  “请你们老爷抽。我不会。”

  麟桂当仁不让,一口气把烟抽完,拿起滚烫的茶壶喝了一口,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里,然后慢慢从鼻孔喷着烟,闭上眼睛,显得飘飘欲仙似地。

  “雪轩兄!”麟桂开始谈到正事,“你这一趟,替浙江很挣了面子。公事都像老兄这么顺利,我就舒服了。”

  “这也全靠大人的荫庇。”王有龄说,“总要长官信任,属下才好放手去干。”

  “也要先放心,才好放手。说老实话,我对你老兄再放心不过,凡事有抚台在那里抗着,你怎么说怎么好。”麟桂又说,“抚台也是很精明的人,将心比心,一定也会照应我。”

  说了这一句,他抽第二筒,王有龄把他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阵,觉得他后半段话的言外之意,是要自己在伺候抚台以外,也别忘了该有他应得的一份。其实这话是用不着他说的,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。

  不过王有龄做官,已学得一个诀窍,不有为外人所知的事,必须要做得密不通风,所以虽然一榻相对,只因为有个打烟的丫头在,他亦不肯有所表示。

  “说得是。”王有龄这样答道:“做事要遇着两种长官,最好当然是像大人这样,仁厚宽大,体恤部属,不得已而求其次,倒宁愿在黄抚台手下,虽然精明,到底好歹是非是极分明的。”

  “知道好歹是不错,说‘是非分明’,只怕不见得。’麟桂说了这话,却又后悔,“雪轩兄,”他故意说反话,“这些话,你得便不妨在抚台面前提一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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