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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“哼!”阿珠撇一撇嘴,“本来就是装病!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甚么?”

  说完,她掀帘走了出去,不久便端来了酒菜,安设杯筷。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,她不肯,但也不曾离开,倚着舱门,咬着嘴唇,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辫梢来玩弄着。

  胡雪岩一面喝酒,一面看她,看一着,笑一笑,陶然引杯,自得其乐。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。

  “你笑甚么?”她问。

  “现在还不能告诉你。”

  “要到甚么时候?”

  “总有那么一天!你自己会晓得。”

  “哼!”阿珠冷笑,“不知道在打甚么鬼主意?要说就痛痛快快说!”

  胡雪岩把她的话,稍为咀嚼一下,就懂了她的意思,招招手说,“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,你这样子,也不像谈正经话的神气。反正又没有外人,难得有个谈天的机会,你坐下来听我说!”

  “坐就坐!”她彷佛壮自己的胆似地,又加了一句:“怕甚么!”

  等她坐了下来,胡雪岩问道:“你今年十几?”

  “问这个做啥?”

  “咦!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,甚么话都可以谈的,你不肯说,我说,我今年三十一岁。”

  阿珠笑了,“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。”

  “说说也不要紧。我猜你今年二十六。”

  “甚么?”她又有些诧异,又有些不大高兴,“胡说八道!你从那里看出我二十六?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?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?”

  “这样说你是十六?”胡雪岩点点头,“那还差不多。”

  阿珠恍然大悟,中了他的计,“你们这些做官的,真坏!诡计多端,时时刻刻都要防备。”她使劲摇着头,大有不胜寒心之意:“真难!一不小心,就要上当。”

  “不是我坏,是你不老实!”说着,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。

  “我不要!”阿珠把头偏了过去,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,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?

  “你尝尝看,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!”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。

  她又上当了。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,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,胡雪岩便变了样子,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。

  阿珠又有些生气,又觉得别有滋味,故意嘟着嘴撒娇。于是胡雪岩笑道:“阿珠,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,听我的话。不然。我随便耍个花腔,就叫你‘缸尖上跑马,团团转’!”

  这是句无锡谚语,他学得不像,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,笑停了说,“不要现世了!”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,字正腔圆,果然是地道的无锡话。

  “阿珠!怎么你平时说话,是湖州口音?”

  “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!”

  “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?”

  “‘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’,说来话长。”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。

 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,怎肯放过?软语央求了一两句,她到底说了出来,声音放得极低,怕她父母听见,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。

  “我娘是好人家出身──”

  故事应该很长,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,她娘是书香人家小姐,家住河岸,自己有条船,探亲访友,上坟收租,都坐了自家船去。

  管船的姓张,年纪轻就叫他小张。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,两下有了私情,怀了阿珠在腹中。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,两个人私下商议,不如双双远走高飞。小张为人老实,不愿“小姐”带她家一草一木,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,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,就是那条船。

 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,风波涉险,原非得已,只防着她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。事后打听,他们的路走对了。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,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、杭州到上海,算来有十五年了。

  讲的是私情,又是她爹娘的私情,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,忸怩万状,好不容易讲完了,长长透口气,腰也直了,脸也扬了,真正是如释重负。

  “怪不得!”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,“你娘是好出身,你爹是好人,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。”

  原是句不算甚么的赞语,阿珠却把“讨人欢喜”这四个字。听得特别分明,消退的红晕,顿时又泛了上来。

  “你爹娘就是你一个?”

  “原有个弟弟,五岁那年糟蹋了。”

  “这一说,你爹娘要靠你养老?”

  阿珠不答,脸色不大好看。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,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,有好几个主意,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,娶她,也“娶”了这条船。

 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,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,所以她的气质教养,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,加以她爹的这条“无锡快”,设备精致,招待周到,烹调尤其出名,历来的主顾,都是仕宦富家,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,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,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,她总是板起了脸,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,彷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。

  是去年,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,“阿珠十五了,她的生日早,就跟十六一样。”她爹说,“日子过来快得很,耽误不得了!”

  她娘不响,她半天才叹口气说:“唉!高不成,低不就。”

  “也由不得她!照她的意思,最好嫁个少年公子,做现成少奶奶。这不是痴心妄想?”

  一听到这里,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,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,她从未这样想过,再则气她爹爹,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,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,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,如何说是“痴心妄想”?

  “若要享福,除非替人做小──”

  “那怎么可以?”她娘说,“就是阿珠肯,我也不肯。”

  “我也不肯。”她爹立刻接口,“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,苦就苦一点,总是一夫一妻。”

  “阿珠吃不来苦!”

  “不是阿珠吃不来苦,是你怕她吃苦。”

  “也不是这话,总要有指望,有出息,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,现在叫阿珠也是这样,你想想看,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?”

  话说得很重,她爹不作声,似乎内疚于心,无话可答。

  “我在想,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,”她娘的声音缓和了,“人品好,肯上进,把阿珠嫁了他──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她爹不耐烦地打断,“下面我替你说,那个穷读书人,‘三更灯火五更鸡’,刻苦用功,后来考中状元,阿珠做了一品夫人。你真是听‘小书’听入迷了!”

  “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!也不要中状元,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了。”

  “你好他不好!男的发达了,就要嫌阿珠了。”‘陈世美不认前妻’,‘赵五娘吃糠’,你难道不曾听说过?到那时候,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!”

 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,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。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,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。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,心里便是一个疙瘩。

 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,也猜不透她的心事,见她凝眸不语,便又催问:“咦,怎么不说话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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