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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阿珠正一腔幽怨,无处发泄,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,恶狠狠地抢白:“没有甚么好说的!”

  胡雪岩一楞,不知她为甚么发这么大的火?但他并未生气,只觉得有些好笑。

  她却是发过脾气,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!不说别的,只说对客人这个样子,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。但也不愿认错,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,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。

 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,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,应该安慰安慰她。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,她也感觉得出来,这不是轻薄的抚慰,便让他去。

  “阿珠!”他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。做人就是这样,‘不如意事常八九’,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,真正叫‘有苦难言’。”

  一句话不曾完,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。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,“有苦难言”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,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,是她从未经验过的。就这一下,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,有地方安顿了。

 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,不免惊异,也有些不安,不知她到底有甚么隐痛,竟至如此,一时楞在那里,无法开口。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,从腋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抹眼泪。那梨花带雨的韵致,着实惹人怜爱,胡雪岩越发动心了。

  “阿珠!”他说,“心里有事,何妨跟我说,说出来也舒服些。”

 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?好半天才答了句:“生来苦命!”

  甚么叫“生来苦命”?胡雪岩心里在想,阿珠虽是蓬门碧玉,父母一样把她当作掌上明珠,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,处处受人歧视,不知要强多少倍?那么苦在何处呢?莫非──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想到就说,“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,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?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她急急分辩,灵机一动,就势有所透露,“你只猜到一半!”

  “喔!现在正在谈亲事?”

  阿珠没有表示,微微把头低着,显然是默认了。

  “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?怎的不中你的意?”

  “唉!”她不耐烦地说,“不要去讲它了。”

  “好!不谈这些,谈别的。”

  他那有力的语气,就像快刀软乱麻,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,于是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。

  “你也不要老是问我。”她说,“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。”

  “从何谈起?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也不晓得你喜欢听那些话?谈公事你又不懂──”

  “那个跟你谈公事?”

  这就是要谈私事。他心里在想,她不知是打着甚么主意?且先探明了再作计较。

  “这样好了,你问,我答,”他说,“我一定说老实话。”

 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甚么人?娶了亲没有──这实在不用问的,当然娶了亲。那么太太贤慧不贤慧?这又是不用问的,贤慧又如何,不贤慧又如何?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,爹娘也不会答应。

 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,说“进了胡家的门,自然要替胡老太太、胡太太磕头”,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?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?

  转念到此,阿珠忽生异想,如果没有小孩,那就好想办法了。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,急于想抱孙子,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,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,要替儿子再娶一房。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,这个理由光明正大,那怕媳妇心里万分不愿,也只好忍气吞声。

  至于娶了去,如果不愿意同住,不妨另立门户,“两头大”,原有这个规矩。当然,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,但也顾不得他了。

  就这一转念间,阿珠打定了主意,如果胡雪岩愿意,就是“两头大”,另外租房子,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。不愿意就拉倒!

 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,定一定心,老一老面皮,装作闲谈似地问道:“胡老爷,你有几个小宝宝?”

  “两个。”

  听说有两个,阿珠的心便一冷了,“都是少爷?”她又问。

  “甚么‘少爷’?女伢儿!”

  “噢!”阿珠笑了,“两位千金小姐!”

  “阿珠!”胡雪岩喝着酒,信口问道:“你问这个干甚么?”

  “随便谈嘛!你不是说,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甚么都可以谈的。”阿珠接着又问:“老太太呢,今年高寿?”

  “快六十了。”

  她想问:想不想抱孙子?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,所以踌躇着不开口。

  胡雪岩察言观色,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,说他要交桃花运的话,看来果然是“铁口”!但是他也有警惕,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,除非自己有打算,倘或想偷个嘴,事后丢开,一定办不到──痴情女子负心汉,缠到后来,两败俱伤。不可造次!

  为了这个了解,他就越发沉着了。而他越沉着,她越沉不住气,想了又想,问出一句话来,“两位小姐几岁了?”

  “一个六岁,一个五岁。”

  “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?”

  “没有。”胡雪岩摇摇头,又加了一句:“一直没有。”

  “‘先开花,后结子’,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。”

  这是句试探的话,胡雪岩听得懂。自己的态度如何,便要在此刻表明了,只要说一句:“不错,大家都这么说,我也相信。”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。但是,他不愿意这么说。

  那么怎么说呢?正在踌躇,听得岸上有人声,声音似乎熟悉,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,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。

  果然,听得那庶务在呼:“喂,船老大?搭跳板。”

  “张胖子他们回来了!”阿珠慌忙起身离去。

 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,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,陶然自得,大为诧异,“咦!”他问:“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?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。”

  接着周、吴二人,跟踵而至,都已喝得醉醺醺,说话的舌头都大了。胡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,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,然后回答张胖子的话:“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。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,你们各位尽量敞开来玩,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,这样才不耽误正经!”

  “够朋友!”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,一面翘起大拇指说:“雪岩兄是好朋友,够意思!有甚么为难的地方,我替你出头。知恩当报,我们来!是不是?老吴!”

  说着,他又拍自己的胸脯,又拍吴委员的肩膀。等阿珠送热茶进来,又拉住她的手,醉言醉语,说些疯话。阿珠哭笑不得,只不断瞟着胡雪岩,那眼色又似求援,又似求取谅解,好像在说:不是我轻狂,实在是拿这两个醉鬼没有法子!

  好不容易把周、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,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,才得清清静静谈话。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,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待,而同、吴是如何丑态百出?把站在一旁的阿珠,听得“格格”地笑个不住。

  “你甚么时候回来的?”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。

  “好久了。”他信口答说。

  “好久了?”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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