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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;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、老妈子,亲来照料。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,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,受得也还值得。

  “雪轩!”他问,“你几时回来的?”

  “回来还不到一个月。”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,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,“雪岩,你怎么弄成这样子?”

  “说来话长。”胡雪岩欲言又止地,“你呢?我看很得意?”

  “那还不是靠你。连番奇遇,甚么《今古奇观》上的‘倒运汉巧遇洞庭红’,比起我来,都算不了甚么!”王有龄略停一停,大声又说,“好了!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。来,来,今天不醉不休。”

 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,两副杯筷;等他们坐下,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,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。胡雪岩便慌忙逊谢。

  “太太!”王有龄说,“你敬了兄弟的酒,就请到厨房里去吧,免得兄弟多礼,反而拘束。”

 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,退了出去,留下一个丫头侍候。

  于是一面吃,一面说,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,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,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。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。

  “恭喜,恭喜!”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,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;很得意地笑道:“还是我的眼光不错,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,果不其然。”

  “交运也者,是遇见了你。雪岩,”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,“无怪乎内人说我糊涂,受你的大恩,竟连府上在那里都不知道。今天,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。”

  “自然要跟你说。”胡雪岩喝口酒,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,微偏着头问他:“雪轩,你看我是何等样人?”

 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,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,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,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,所以不好好读书,成天在茶店里厮混;当然,这“甘于下流”四字,他是不能出口的,便这样答道:“兄弟,我说句话,你别生气。我看你像个纨袴。”

  “纨袴?”胡雪岩笑了,“你倒不说我是‘撩鬼儿’!”这是杭州话,地痞无赖叫“撩鬼儿”。

  “那我就猜不到了。请你实说了吧,我心里急得很!”

  “那就告诉你,我在钱庄里‘学生意’——”

  胡雪岩父死家贫,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;杭州人称为“学生子”,从扫地倒溺壶开始,由于他绝顶聪明,善于识人,而且能言善道,手面大方,所以三年满师,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,起先是“立柜台”,以后获得东家和“大伙”的信任,派出去收账,从来不曾出过纰漏。

 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,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,打算着想北上“投供”、加捐时,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。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,原是吃了“倒账”的;在钱庄来说,已经认赔出账,如果能够收到,完全是意外收入。

  但是,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;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,他要不还,钱庄怕麻烦,也不敢惹他。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,不知怎么发了笔财,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,他表示别人来不行,胡雪岩来另当别论,很慷慨地约期归清。

  胡雪岩一念怜才,决定拉王有龄一把;他想,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,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,将来能还最好,不能还,钱庄也没有损失。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,悄悄儿做了,人不知,鬼不觉,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。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,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“大伙”那里。

  “大伙”受东家的委托,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“一厢情愿”的想法;念在他平日有功,也不追保,请他卷了铺盖。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,都说他胆大妄为,现在幸亏是五百两;如果是五千两、五万两,他也这样擅作主张,岂不把一丬店都弄“倒灶”了?

 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,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,却谁也不敢用他。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,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,无以为计,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;这个恶名一传,生路就越加困难了。

  “谢天谢地,”胡雪岩讲到这里,如释重负似地说,“你总算回来了!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,以你现在的身份,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,洗刷干净。”

  润湿了双眼的王有龄,长长叹了口气:“唉,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,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。如今——大恩不言谢,你看我该怎么办?”

  “这要看你。我如何能说?”

  “不,不!”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,赶紧抢着说道,“我不是这意思,我是说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,这我有办法;现在要问你的是,你今后作何打算?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?”

  胡雪岩摇摇头,说了句杭州的俗语:“‘回汤豆腐干’,没有味道了。”

  “那么,是想自立门户?”

 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,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,忽然转念,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,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。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,力量还有限;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,看他做人极讲义气,为了感恩图报,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;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,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。这怎么可以?

  有些警惕,胡雪岩便改口了,“我不想再吃钱庄饭。”他说,“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,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。”

 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,学着杭州话说:“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。”

  胡雪岩心里明白,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;到那时候,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。把他帮发达了,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,那就受之无愧了。

  吃得酒醉饭饱,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,赓续未尽的谈兴,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,把椿寿一案,当作新闻来讲,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,然后话锋一转,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。

  “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?”胡雪岩问——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,尽速运到上海,交兑足额?

  “我有甚么办法?只有尽力去催。”

  “难!”胡雪岩摇着头说,“你们做官的。那晓得人家的苦楚?一改海运,漕丁都没饭吃了,所以老实说一句,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!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,你急他不急,慢慢儿拖你过限期,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。”

  “啊!”王有龄矍然而起,“照你这一说,是非逾限不可了。那怎么办呢?”

  “总有办法好想。”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,“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,只怕不用脑筋。我就有一个办法,这个办法包你省事;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——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,这几两银子也值。”

 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,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,便点点头:“看看你是甚么好办法?”

  “米总是米,到那里都一样。缺多少就地补充——我的意思是,在上海买了米,交兑足额,不就没事了吗?”

  他的话还没有完,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:“妙极,妙极!准定这么办。”

  “不过有一层,风声千万不可泄漏。漕米不是少数,风声一漏出去,米商立刻扳价;差额太大,事情也难办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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