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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【第三章】

  正徘徊瞻顾,不知何以为计时,突然眼前一亮,那个在吃“门板饭”的,一定是了──杭州的饭店,犹有两宋的遗风,楼上雅坐,楼下卖各样熟食,卸下排门当案板,摆满了朱漆大盘,盛着现成菜肴,另有长条凳,横置案前,贩夫走卒,杂然并坐,称为吃“门板饭”。一碗饭盛来,像座塔似地堆得老高,不是吃惯了的,无法下箸,不知从顶上吃起,还是从中腰吃起?所以那些“穿短打”的一见这位“穿大衫儿的”落座,都不免注目,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“门板饭”,事所罕见,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?不会吃,“塔尖”会倒下来,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。

  就在这时,高升已经赶到,侧面端详,十有八九不错,便冒叫一声:“胡少爷!”

  这一声叫,那班“穿短打的”都笑了,那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?

 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,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,自己也觉得“胡少爷”叫得不妥──真的是他,他也不便答应,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,“请问,贵姓可是胡?”

  “不错。怎地?”

  “台甫可是上雪下岩?”

  正是胡雪岩,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,问道:“我是胡雪岩。从未见过尊驾──”

 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,于思满面,知道这位“胡少爷”落魄了,才去吃门板饭。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,对自己老爷的官声,不大好听,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,只说:“敝上姓王,一见就知道。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,我陪了你去看敝上。”

 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,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,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,跨出条凳,接着便招一招手,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。

 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,不肯上轿,拉住高升问道:“贵上是那一位?”

  “是……,”高升放低了声音说:“我家老爷的官印,上有下龄。”

  “啊!”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:“是他。现在在那里?”

  “公馆在清和坊。胡少爷请上轿。”

  等他上了轿,高升说明地址,等小轿一抬走,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,略略说明经过。王有龄欢喜无量,也上了蓝呢大轿,催轿班快走。

  一前一后,几乎同时抬到王家,高升先一步赶到,叫人开了中门,两顶轿子,一起抬到厅前。彼此下轿相见,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,尤其是王有龄,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,鼻子发酸,双眼发热。

  “雪岩!”

  “雪轩!”

 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,却又没有话了,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,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,但嘴只有一张,不知先说那一句好?

 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:“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!”

  “啊!”王有龄这才省悟,“来,来!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。也不必在外面了,请到后面去,舒服些。”

  一引引到后堂,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,慌忙回避。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,也有些踌躇。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。

  “太太!”他高声喊道,“见见我这位兄弟!”

  这样的交情,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,真个如手足一样,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,含着笑,指着胡雪岩,却望着她丈夫问:“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!”

  “不敢当这个称呼!”胡雪岩一躬到地。

  王太太还了礼,很感动地说:“胡少爷!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?雪轩一回杭州,就去看你,扑个空回来,长吁短叹,不知如何是好?我埋怨雪轩,这么好的朋友,那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那里的道理?如今好了,是在那里遇见的?”

  “在,在路上。”胡雪岩有些窘。

  王存龄的由意外惊喜所引起的激动,这时已稍稍平伏,催着他妻子说:“太太!我们的话,三天三夜说不完,你此刻先别问,我们都还没有吃饭,看看,有现成的,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。”

  “有,有。”王太太笑着答道,“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,那里清静。”

  “对了!”

 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,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、老妈子,亲来照料。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,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,受得也还值得。

  “雪轩!”他问,“你几时回来的?”

  “回来还不到一个月。”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,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,“雪岩,你怎么弄成这样子?”

  “说来话长。”胡雪岩欲言又止地,“你呢?我看很得意?”

  “那还不是靠你。连番奇遇,甚么《今古奇观》上的‘倒运汉巧遇洞庭红’,比起我来,都算不了甚么!”王有龄略停一停,大声又说,“好了!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。来,来,今天不醉不休。”

 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,两副杯筷,等他们坐下,王太太亲自用块手巾,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。胡雪岩便慌忙逊谢。

  “太太!”王有龄说,“你敬了兄弟的酒,就请到厨房里去吧,免得兄弟多礼,反而拘束。”

 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,退了出去,留下一个丫头侍候。

  于是一面吃,一面说,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,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,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。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。

  “恭喜,恭喜!”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,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,很得意地笑道:“还是我的眼光不错,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,果不其然。”

  “交运也者,是遇见了你。雪岩,”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,“无怪乎内人说我胡涂,受你的大恩,竟连府上在那里都不知道。今天,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。”

  “自然要跟你说。”胡雪岩喝口酒,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,微偏着头问他:“雪轩,你看我是何等样人?”

 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,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,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,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,所以不好好读书,成天在茶店里厮混。当然,这“甘于下流”四字,他是不能出口的,便这样答道:“兄弟,我说句话,你别生气。我看你像个纨裤。”

  “纨裤?”胡雪岩笑了,“你倒不说我是‘撩鬼儿’!”这是杭州话,地痞无赖叫“撩鬼儿”。

  “那我就猜不到了。请你实说了吧,我心里急得很!”

  “那就告诉你,我在钱庄里‘学生意’──”

  胡雪岩父死家贫,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,杭州人称为“学生子”,从扫地倒溺壶开始,由于他绝顶聪明,善于识人,而且能言善道,手面大方,所以三年满师,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,起先是“立柜台”,以后获得东家和“大伙”的信任,派出去收帐,从来不曾出过纰漏。

 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,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,打算着想北上“投供”、加捐时,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。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,原是吃了“倒帐”的,在钱庄来说,已经认赔出帐,如果能够收到,完全是意外收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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