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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“是。”王有龄坦然接受他的建议,“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。”

  “是我自己取的。‘根云’者,‘根基于云南’,永不忘本耳。”

  原来如此!王有龄心想:照他的解释,无非特意挂一块“云南人”的幌子,照此看来,他可能是“冒籍”中的举。这也不去管他,反正能“不忘本”总是好的。

  “我也听说,老太爷故世了。”何桂清又说,“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,同在苫次,照礼不通吊问。”

  他的所谓“先君”,王有龄从前管他叫“老何”。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:“我也失礼,竟不知老太爷下世。说实在的,我也不知道你中举、点翰林。不然──”

 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。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,何桂清心里却明白: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,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,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;随即问道:“这几年一直在浙江?”

  “是的。”王有龄答道,“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,因为回福建乡试,路途遥远;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,分发到浙江候补,一直住在杭州。”

  “混得怎么样呢?”

  “唉!一言难尽。”王有龄欲言又止地。

  “从小的弟兄,有甚么话不能跟我说?”

 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,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“书僮”听;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,同时又想到“人生如戏”,便觉无所碍口了。

  “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,一奇是遇着你;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。旧雨新知,遇合不凡,是我平生一大快事──”

 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,说了一遍;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,等他说完,欣然笑道:“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;若非他慷慨援手,你就不会北上;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。”

  “是啊!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。”

  正说到这里,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:“跟大人回话;通永台衙门派入来请大人赴席。”

 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停了一下,何桂清又说:“你进来。”

 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,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,又叫到客店去结帐,把行李取了来。王有龄不作一声,任他安排。

 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;昨天还是同桌劝酬、称兄道弟的杨承福,这时侍立在旁,执礼极恭。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,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。

  饭后,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,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。一觉醒来,钟打三下,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,煮茗清谈,重拾中断的话头。

  说到“脱运交运”,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。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;自己却不曾提甚么要求,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,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。

  “捐一个‘指省分发’是一定要的,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。”

  “那么,在那一省呢?”

 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,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?”话刚出口,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:“喔,你当然不知道,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,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!这也暂且不提。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,你总该知道?”

  “是的。是黄抚台。”

  “黄寿臣是我的同年,现在圣眷正隆重,不过──,”何桂清略停一停说,“你还是回浙江。”

  语意暧昧不明,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;定神想了一下,此一刻是机会,是关键,不可轻易放过,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,缓急可恃,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!

  打定了这个主意,他便用反衬的笔法,逼进一步:“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,那么我就回浙江。”

  “你误会了!”何桂清很快地接口,“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?老实说,我没有少年的朋友,有时觉得很寂寞,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,朝夕闲话,也是一乐。我让你回浙江,是为你打算。”

  “这我倒真是误会了。”王有龄笑道:“不过,如何是为我打算,乞道其详。”

  “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,而且比我早一科,算是前辈,说话不便;就算买我的帐,也不会有好缺给你。到浙江就不同了。黄寿臣这个人,说句老实后,十分刻薄,但有我的信,对你就会大不相同。”

  “是!”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。

  “索性跟你明说了吧,省得你不放心。不过,”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,“关防严密,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。”

  “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,大家捧他。”何桂清隔着炕几,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,“这还在其次,他现在有件案子,上头派我顺道密查──自然,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,非买我的帐不可。你真正是运气好!早也不行,迟也不行,刚刚就是这会儿,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,说甚么就是甚么。”

  “啊!”王有龄遍体舒泰,不由得想起“积德以遗子孙”这句话;如果不是老父身前提拔何桂清,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?

  这天晚上,何桂清又有饭局,是仓场侍郎作东。赴席归来,又吩咐备酒,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。二十年悲欢离合,有着扯不断的话头,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,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。

 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?照王有龄想,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;乡试中式成了举人,然后到京城会试,成进士、点翰林。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,怎能在云南乡试?“冒籍”的事不是没有,但要花好大的力量,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?

  他不好意思问,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。尊前娓娓,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。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,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──全靠他“师傅”杜受田的指点,咸丰帝在做皇子时,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,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。

  “当今皇上年纪虽轻,英明果敢,颇有一番作为。”何桂清很兴奋地说,“气运在转了,那班旗下大爷,昏庸胡涂,让皇上看透了他们,办不了大事。现在汉人正在得势,不过汉人中,也要年轻有担当的,皇上才赏识。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,因循敷衍,一味做官,不肯做事的,纷纷告老,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。雪轩,时逢明主,你我好自为之。”

  “我怎能比你?以侍郎放学政,三年任满,不是尚书,就是巡抚。真正是望尘莫及!”

  “你也不必气馁。用兵之际,做地方官在‘军功’上效力,升迁也快得很。”何桂清又说,“黄寿巨人虽刻薄,不易伺候,但倒是个肯做事的。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,他一定会提拔你。”

  “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。不过──”

 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,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:“你有甚么顾虑,说出来商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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