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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“甚么花样?”杨承福有些紧张。“你不是要上甚么‘条陈’吧?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他拱拱手答道:“你请放心,倘有花样,决不是闯甚么祸。”

  “那好,我想你也不会害我。”

  “那里的话?”王有龄异常不安,“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,报答不尽;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?”

  杨承福点点头,还想问下去,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,一骑快马,飞奔到门,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,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。

  不错!消息来了,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,正在“接宫厅”与迎候的官员应酬,马上就要到“行辕”了。

  王有龄心里有些发慌,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,相见之下,身份如云泥之判,见了面该怎么称呼,说些甚么才得体?竟茫然不知所措。那乱糟糟夹杂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,他记得祇有在做新郎倌的那一刻有过。

  幸好,鸣锣喝道的八座大轿,一直抬进“行辕”大门。王有龄祇“站班”,不报名;轿帘不曾打开,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“伺候”,在别人是劳而无功,在他却是如释重负,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。

  凳子都没坐热,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:“请王老爷!”“请王老爷!”王有龄一听,心又跳了,站起来又坐下,坐下又站起,不知如何是好?

  就在这时候,杨承福比甚么人都跑得快,到了王有龄面前,把他一拉拉到僻处,不断眨着眼,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:“王老爷,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杨二哥──”

  “王老爷!”杨承福大声打断,跟着请了个安,站起身来说,“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!让我家大人知道了,一定生气;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。”

  “那么叫你甚么呢?老杨?”

  “是。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,就叫老杨也可以。”

  “老杨,我先问你,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?”

  “他很高兴,说:‘此是故人。快请!快请!’”

  这一下,王有龄也很高兴了。“不错。”他顺口答道:“我们是世交。多年不见,只怕名同人不同,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。”

  “怪不得!”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,“快请进去吧!”

  说着,哈一哈腰,伸手肃客;然后在前引路,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。

 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,花木掩映中,一排三间平房;正中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匾,上快“鹤轩”二字。未进鹤轩,先有听差高唱通报:“王老爷到!”

  接着棉门帘一掀,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,面白如玉,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,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,极挺括的扎脚裤,白布袜,黑缎鞋,丰神潇洒,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,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。

  骤看之下,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,反是何桂清先开口:“雪轩,一别二十年,想不到在这里重逢!”

 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,所不同的是,当初叫“少爷”,现在叫“雪轩”;这提醒了王有龄,身份真个判如云泥了!他不能再叫他“小清”,甚至也不能叫他“根云”──他还是从《爵秩全览》中发见他有了一个别号;“做此官行此礼”,少不得要叫他一声“何大人”!

  “何大人!”王有龄一面叫,一面请了个安。

 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,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他亲手来扶“故人”,同时回头问杨承福:“王老爷可曾带跟班?”

 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;如果带了跟班,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,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,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,很快地答道:“王老爷在客边,不曾带人来。”

  “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!”河桂清说:“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,合不合身?”

  “是。”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,“王老爷请随我来。”

 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间客室,放下帘子走了出去;王有龄打量了一下,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“根云”的款,虽是过境稍作勾留,依然有过一番布置。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!二十年的工夫,真正是脱胎换骨了。

  正在感慨万端时,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、一件八成新的“卧龙袋”,来伺候王有龄更换──不过一天的功夫,由初交而成好友,由好友又变为身份绝不相类,相当于“老爷与听差”的关系,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,已令人感到世事万端,奇妙莫测,足够寻味了。

  “王老爷!”杨承福说,“这一身衣服很合适;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。这套袍褂,我正好送去还人家,也省了一番手脚。”

  “真正承情之至!”王有龄握着他的手,心头所感到的温暖,比那件号称为“萝卜丝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,“老杨,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?”

  “言重,言重!人生都是一个‘缘’。”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,“王老爷你照照看。昨日今朝大不同了。”

 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,比穿着官服,又换了副样子,春风满面,喜气洋洋,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,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。

  照了一会镜子,他忽然笑了起来,笑得开心,却笑得无端,杨承福不免诧异。

  “老杨!你说人生是个‘缘’字,我说人生如戏。你看,”他指指身上,又指指刚折迭好的那套官服:“这些不都是‘行头’吗?不过,话又说回来,就因为有‘缘’才生出许多‘戏’来。人生偶合,各凭机缘,其中没有道理好说。”

  “王老爷的话不错,请吧!我们大人在等;你老好好把这出‘戏’唱下来!”

  “说得是。”王有龄深深点头。

  心中存着个“唱戏”的念头,便没有甚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。踱着方步,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,进门一揖,从容说道:“多谢何大人厚赐。真是‘解衣衣我’,感何可言!”

  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,相当惊异;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──他一直在担心,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,照现在这样子看,看决不会有的事。

  “嗳,你太客气了!你我何分彼此?”何桂清也很厚道,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,“请炕上来坐,比较舒服些。”

 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,装着茶点水果;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,发出哗哗剥剥煤炭的轻响。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,正宜于细谈叙旧,便欣然在下首落座。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,他一定不肯,也就算了。

 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,做主人的吩咐:“有客一概挡驾。王老爷是我从小的‘弟兄’,二十年不见,我们要好好谈谈;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。”

  “是!”杨承福又说,“请大人的示,晚上有饭局──”

  “我知道,回头再说。”

  等底下人一回避,室中主客单独相处,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。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;王有龄一看这情形,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句:“二十年不见,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,‘同学少年真不贱’!可喜可贺。”

  话是不甚得体,但总算开了个头,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:“雪轩!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,在场面上,朝廷体制所关,不得不用官称,私底下你叫我‘根云’好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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