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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回到客店,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,细思往事。有了几分酒意,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,脑中乱得厉害;好久,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。

 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。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,字默林,家贫力学,很受人尊敬,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,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,到北京去会试,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,主司不取。贫土落第,境况凄凉;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,他本来就看重王燮,便把他招入幕府,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,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;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,免了一番长途跨涉,不必再为筹措旅费,仰屋兴嗟。

 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,王燮的曾祖母故世,奔丧回籍。会试三年一科,连番耽误,已入中年,就算中了进士,榜下即用,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,那问不就了“大挑”一途?

  “大挑”是专为年长家贫,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;钦命王公大臣挑选,第一要仪表出众,第二要言语便给。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,加以笔下来得,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,公事熟悉,更不待言,因此而中“一等”,分发云南。

 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,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,迁转各县,最后调署首县昆明。有一天从外面回衙,轿子抬入大门,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,声音极其清朗,念得抑扬顿挫,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,不由得大为欣赏。

  回到上房,他便问听差,“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?”

  “是‘门稿’老何的儿子。”

  “噢,念得好啊!找来我看看。”

 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,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,生得眉清目秀,气度安详,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;再细看一看,骨格清奇,是一副早达的贵相,越发惊奇。

  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

  “回老爷的话,叫何桂清。丹桂的桂,清秘的清。”

 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“清秘堂”的征兆;王燮便问:“开笔做文章了没有?”

 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,“没有人指点。”他说,“还摸不着门径。”

  “拿你的窗课来我看。”

 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,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,双手捧了上去;王燮打开一看,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,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,还有诗词,肚子里颇有些货色,一笔字也写得不坏。

  王燮是苦学出身,深知贫土的辛酸,一看何桂清的情形,顿起怜才之念,于是吩咐:“这样吧,从明天起,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。”

 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。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。

 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?王有龄要解答的,就是这个疑问。

 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,此刻无从访晤。转念一想,就是知道他的住处,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,率直动问。如果是那个何桂清,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,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,旧雨变作新仇,何苦?倘或不是,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,神智不清,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?

  这样一想,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。他记得何桂清是个很自负的人,也很重感情;在一起念书时,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。他喜欢发议论,看法与常人不同,有时很高超,有时也很荒谬,但不论如何,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,是件很有趣味的事。

  可惜,这样的日子,并不太久,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。他万里迢迢,扶柩归乡,从此再没有跟何桂清见过。而且也不曾听他父亲谈过──事实上他门父子从云南分手以后,见面的机会也不多。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,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?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,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。看起来,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,不过姓名巧合而已。

  可是,为何又都在云南?一巧不能再巧!听杨承福说他主人,少年早发,“有才气,人又漂亮”,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识的何桂清。

  疑云越来越深,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;好不容易盼到天黑,杨承福应约而至,依然是四碟一火锅,对坐小酌。

  “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。”杨承福说,“把船都雇好了。”

  “喔!”王有龄问到何桂清,这次不再用“你家大人”的笼统称呼了,“何大人甚么时候到?”

  “总在明天午间。”

  “一到就下船吗?”

  “那里?起码有三四天耽搁。你想,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?别的不说,通永道、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,是不能不吃的,这就是两天去掉了。”

  “那么──”王有龄很谨慎地问,“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?”

  杨承福想了想说:“索性这样,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;等我家大人一到,你在门口‘站’个‘班’,我随即把你的‘手本’递了上去。看他怎么吩咐?”

  “好极了。我遵办。”

  “还有句话,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,人漂亮,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。他的袍褂带来了没有?”

 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,他是五月里动身的,临进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,冬天却还没有。

  听他老实相告,杨承福便说:“亏得问一声。现做是来不及了,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。好在你身材中等,我替你借一套来。”

  杨承福非常热心,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,一件狐皮出锋,玄色贡缎的褂子,一顶暖帽。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,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“补子”都拿了出来,配置停当。看看脚下那双靴子,已经破了两个洞,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;一面在客店门口的“剃头挑子”上剃了头、刮了脸。回到屋里,急急地又剔亮油灯写手本,在自己的名字下面,特别用小字注明:“字雪轩,一字英九”;这样,如果杨承福的主人,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,便决不会想不起他这个“王有龄”是何许人。

  第二天一早,收拾整齐,揽镜自照,果然“佛要金装、人要衣装”,穿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,自觉气宇轩昂,派头十足,心里一高兴,精神越觉爽健,叫刘四雇了乘车,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“行辕”──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。

  “你来得早!”杨承福说:“总要午间才能到。且坐了吃茶。”

 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,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,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,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,一定会在心里骂:“这小子真会装蒜,枉为待他那么好;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,太不懂交情了!”但是,要实说固然不可,就露一点根由,也是不妥。想来想去,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个伏笔,等事后再作解释。

 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,悄悄说道:“杨二哥,等下如果何大小接见,说不定有些花样,让你意想不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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