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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一


  但自曹震中风的消息传出去以后,对方起了个极恶毒的讹诈之心,准备找一班八旗中一向横行霸道的恶少,上门坐索赌债,不遂所愿,立即大吵大闹;料定曹震家为求病人安宁,一定会出来好言央求,得如所愿。

  “这可是太刻毒了。”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:“只要有人上门一吵,震二哥一条命非马上送在他们手里不可!”

  “幸而让我知道了。”仲四接下来说:“我在旗下,也还有几个能在王公府第中走动的朋友,托出他们来讲解,事情总算过去了。”

  “是怎么摆平的呢?”

  “那,雪芹你也就不必问了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雪芹明白,世间尽有崎岖,最管用的办法,便是用银子来铺平,只不知道花了多少?

  “雪芹,”仲四又说:“我跟你说这话的意思是,震二爷作兴还有类似的情形,你得打听打听;倘有麻烦,要趁早料理。府上如今再禁不起风吹草动了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雪芹躬着身子,连连答应:“我会留意这件事。”

  “好!那就明儿见了。我会一早赶到刑部去照料。”

  等仲四一走;秋澄接踵而至,曹雪芹将仲四的话,只字不遗地告诉了她,相顾黯然。

  “唉!”秋澄叹息着说:“这几天我老做恶梦;但愿只是个恶梦。”

  “你梦见甚么了?”

  “反正不祥之兆就是了。闲话少说,太太让我来跟你商量,震二哥的事,要告诉四叔不要?”

  “我想得告诉他。纸里包不住火;再说四叔得了这么一个处分,比原来预结果要好得多,他也应该禁得住打击。”

  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秋澄又说:“但愿四叔这件事能早早过去;回来以后,再托方先生保一保,得以复起。”

  “你睡吧!”秋澄起身说道:“明天还得起早呢。”

  “不,不!”曹雪芹摇着手说:“睡也睡不着,你再陪我聊聊。”

  秋澄便又坐了下来;看雪芹形容憔悴,油然浮起友爱之情,“你可得好好儿当心你自己的身子。如今,恐怕只剩下你一个正经人了;倘或你再病倒了,一家人可要急得发疯。”

  “我不要紧。”曹雪芹摸着自己的脸说:“瘦是好像是瘦了一点儿,不过精神很好。倒是你!两家人家,不,三家人家都要靠你撑持,你千万病不得。”

  “三家人家”四字又勾起秋澄的心事。沉吟了一会,觉得应该跟曹雪芹吐露,“雪芹!”她说:“三家人家我都得照应,我还能再照应一家吗?”

  曹雪芹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,率直答说:“你讲明白一点儿!我不大懂。”

  “那就明说吧!照应了仲家;我就不能照应曹家的三家人了。”

  “那可是没法子的事。”

  “没法子也得想法子。”秋澄停了一下说:“仲四爷也许能体谅。”

  “当然、当然!仲四哥一定会体谅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你不妨跟他去谈一谈。”

  “怎么谈法;谈甚么?”

  “谈退婚啊!”

  “你疯了!”曹雪芹跳起来说:“你怎么转出来这么一个念头?我以为你说仲四哥会体谅我们的家境,常常会让你回来看看;照你的念头,我敢说,他一生不会体谅你。”

  秋澄默然。好一会才说了句:“说起来似乎太过分了些;可是,我只有一颗心、一双手,四家人家我实在照顾不过来。”

  “那,你就照应夫家。”曹雪芹说:“照应了夫家,实在也就是照应了娘家。这话,你该明白。”

  秋澄当然明白,以后曹家要靠仲四接济;这是很失面子的一件事,而曹雪芹居然有此想法,莫非真个人穷志短?转念到此,秋澄的心境便更抑郁了。

  * * *

  曹雪芹一早便到了刑部,接着是曹霖与仲四先后到达;仲四将曹雪芹拉到一边,低声说道:“今天要开销的款子,四老爷家有没有预备?如果没有预备,要趁早想法子。”

  曹雪芹摇摇头,“棠村不大通世务,我想他不会预备。不过,秋姊让我带了一张存在日升昌颜料铺的存单,是两千银子,我想大概给了。”

  “那末,四老爷呢?不能不让他带点钱走!”

  “这,这只有到了夕照寺,让四叔先住下来再商量了。”

  “好!我也带了日升昌的票子。”仲四又说:“黄主事我没有见过,回头请你引见以后,一切我来跟他打交道。”

  “那再好没有。”曹雪芹将存单取了出来,还没有交过去,便让仲四拦住了。

  “你这笔钱先别动。回头再说。”

  就这时福生出现了,曹雪芹便问:“四老爷都预备好了?”

  “预备好了。只等过堂。”

  曹雪芹点点头,“你先去通知黄主事。”他说:“我们马上去看他。”

  一行三众到了黄主事屋子里,曹雪芹为仲四引见的说词是:“是家姊丈仲四先生。”

  “久仰,久仰。”黄主事很客气地请教:“仲四先生在那个衙门?”

  “不敢,不敢!”仲四有些发窘,“捐了个小职衔在身上;这‘先生’的称呼,决不敢当,黄主事就管我叫仲四好了。”

  “喔,喔,”黄主事问曹雪芹:“这位仲四爷,原来的行当是——?”

  “原来是镖行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他的一位少君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。”

  “怪不得,我看仲四爷,豪迈之气,溢于词色,原来是老江湖,请坐,请坐。”

  “谢谢!”仲四转身说道:“棠弟弟,令尊多亏黄主事照应;今天过堂还要请黄主事格外成全,你给黄主事磕个头道谢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霖双膝一弯,向黄主事磕了个头。

  “怎么行了大礼,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黄主事避到侧面,将曹霖扶了起来。

  原来仲四虽是买卖人,衙门里的规矩极熟;凡是发遣起解,刑部、兵部一处处投牒过堂,手续极繁。有些喜欢作威作福的司官,不但呼来喝去,态度极为无礼;而且每每遇事挑剔,不上手铐,便会发话,少磕一个头,破口大骂。曹頫如受此辱,一定会当场流泪。所以全靠带领过堂的黄主事格外照应指点,才能顺利过关。

  果然受了曹霖这一个头,黄主事自己先示意,“令尊今天过的堂,一共有七处;修城是工部的事,将来缴款又跟户部有关,所以户部也得到一到。”他向曹霖说:“其中有两处比较麻烦,如果万一照应不到,要请足下包涵。”

  曹霖不知如何回答;仲四便说:“有黄主事在,一定处处顺利。”他向曹雪芹说:“你们哥俩先请便;我跟黄主事好好来请教。”

  “好。”曹雪芹向曹霖使个眼色,“咱们到外面去等。”

  屋子里只剩下主客二人;仲四开门见山地说:“舍亲的事,一切都托黄主事代办;除了车价以外,各处应该有的规矩,我们决不敢少。请黄主事吩咐一个数目。”

  黄主事一听这话,便知是个晓事的人,“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”他说:“仲四爷是外场漂亮人物,诸事好办。说老实话,那个衙门都有难惹的人;在我们帮忙,也只有自己落个清白。如今仲四爷这么说,似乎我倒不能不蹚浑水了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。黄主事是帮我们这面的忙,可也是帮各衙门朋友的忙。至于对黄主事,我们自然额外还有点微意。请吩咐吧!”

  “老兄这一说,我可真不能不替你们精打细算了。”接下来一面扳着手指;一面念念有词,是在计算数目;最后说了句:“这样吧,共七处,通扯计算每处二百两,车价一千三,总共两千七。”

  “是。”仲四掏出一个“护书”,从里抽出两张存单,双手递了过去说:“一共三千两,大概还有几十两银子的利息:多下来的款子,不成敬意,请黄主事别嫌少。”

  “那里,那里,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。”

  “我跟黄主事一见如故,也不说客套话了。你先请收了,我还有话。”

  一听还有话,黄主事将刚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,“仲四爷,你请先说。能办得到的,我才敢揽这件闲事。”他说,“如果力有未逮,只好说声对不起了。”

  这原是仲四的试探,虽听曹雪芹说过,此人很不坏,但毕竟初交,知人知面不知心,因而想出这么一个试探之道,如果黄主事伸手便接,只要钱先到手,事情办得成、办不成再说,那就是不负责任态度,像这样先问话,再接钱,就靠得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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