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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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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卅五】 于是曹雪芹匆匆果腹以后,复又赶到大理寺,找到曹霖,询问情形,据说中午曾有半个时辰休息,午饭是黄主事所备,他曾想跟他父亲见一面,却未能如愿。不过据黄主事说,问案经过,颇为顺利,这天一定可以审明结案。 所谓“顺利”意何所指?曹雪芹心里在想,如果问官避重就轻,有心开脱,固然是“顺利”;但曹頫据实答供,毫无隐饰,使得问官感到满意,亦可以说是顺利。照情势判断,似乎以后者为是。果然如此,这罪名就不会轻了。 转念到此,曹雪芹觉得有找个熟人去打听打听的必要。论交情是跟荣三熟,可是他未必了解案情,因而决定仍旧去找黄主事。 巧得很,黄主事也正在找他;而且是要避开曹霖,有话相告,“照令叔的案子看,只怕要发遣。”他问:“不知道,府上有预备没有?” 这话将曹雪芹问住了,不知道要预备甚么?“黄大哥,”他用亲切的称呼说:“一切请黄大哥指点!” “不敢当。既然至好,我有话不能不实说,令叔这回也算‘钦命’案子;照规矩,一奉上谕,即日就道,是不能回家的。” “是。” “不过,中间自然有个拆兑。”黄主事说,“今天审结,明天覆奏,后天就有结果。如果是发遣,由刑部移兵部,过了堂以后,马上出城,就算上道了。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想起来了,“出城以后,是不是可以在城外住一两天?” “不错,向例是住东便门外的夕照寺;时间久暂,”黄主事停了一下说:“我老实奉告,要看花钱多少。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问:“黄大哥,你看要送多少?” “总得五、六百银子。” “好!我知道了;我回去预备。” “要预备的不止这一样,行李,喔,”黄主事突然问道:“有没有人陪令叔一起去。” “有的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有个姨太太,陪家叔一起去。” “这样子,总要带一个听差,一个丫头,那就是四个人了,起码得三辆车子。是自己雇呢?还是托解差代办?” “自然是托解差。”曹雪芹问:“车价如何?” “那得看路程远近,一辆车至少也得三百两银子。”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问:“还要预备甚么?” “最好能托人弄几封‘八行’让令叔带在身上,到了地头,诸事有个照应。” “说得是。不过到底发遣到那里,也还不知道,似乎无从托起。” “总不外乎吉林、黑龙江两处,能找到给当地将军的八行书最好。”黄主事又说:“或者盛京刑部有熟人,也很管用。” “是,是,多承指点,感激不鹿。” “黄老爷,黄老爷,”有个苏拉走了来招呼,“你请进去吧!” “大概问完了。”黄主事对曹雪芹说:“回头我带了令叔出来,稍微停一停,你们可以说几句话。” “是,是,谢谢黄大哥。” 这时在逮处的曹霖走了过来,悄悄问道:“黄主事说了些甚么?” “四叔只怕免不了要到关外走一趟。”曹雪芹说:“上下打点、雇车,在在需款,这归我去想法子;你回头回去了,跟姨娘婉转说一说,让邹姨娘跟了去。” “嗯,嗯。我跟我娘早就说过了。”曹霖答说:“她说以后她跟邹姨娘换班。” 季姨娘居然在这件事上很讲理,令人微感意外,“那好,不过那是以后的事。”曹雪芹说:“眼前赶紧要打点动身,上谕一下来,如果真的发遣,马上就得走。除了福生以外,邹姨娘看看能不能带个丫头?要挑能吃苦而勤快的,笨一点倒不要紧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不过,福生怕不肯跟了去。” “不会!我来跟他说。”曹雪芹又关照,“四叔的行李要赶紧收拾,多带点书。” 正在谈着,只见福生神色仓皇地奔了来,“芹二爷,”他说:“黄主事请你过去,有要紧事!” “喔,”曹雪芹踌躇着,“我得等四老爷——” “四老爷已经回刑部了。” “怎么?”曹雪芹大为诧异,“黄主事不是让我在这儿等吗?” “不!由大理寺通刑部的便门回去了。” “黄主事呢?” “跟四老爷一起走的。”福生又说:“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:赶紧请你们芹二爷来,有要紧事。” “好!我就走。” “我呢?”曹霖问说。 “你在这儿等我。” 说完,曹由福生带路,出了大理寺,他才轻声说道:“芹二爷,事情不好了!四老爷是上了手铐带走的。” 曹雪芹就像被手铐当头重击,顿觉双眼乱迸金星,勉强站定了问:“是为甚么?” “不知道。”福生答说:“到了黄主事那里就知道了。” 但黄主事却一时不得见面,坐立不安地盼望了好久,才见他匆匆而来,福生便请个安退到廊上静听。 “情势不妙。”黄主事说:“问完了三法司会议,大理寺福寺丞首先声明,他是奉了堂谕来的——” 原来大理寺的堂官交代司审的寺丞,如果审出贪渎的银数在一万两以上,便须依例问死罪;曹頫直供不讳,赃款远过于此数,而且话说得很老实,连想引用完赃减罪的律例,为他开脱,亦很困难,至于因失察而致亲王府失火延烧民居一节,虽然御史间得很详细,但相形之下,反变得不甚重要了。 刑部的谢仲钊,倒是极力为曹頫辨解,但三法司会审覆奏,例许“两议”,福寺丞表示:“你们怎么拟,我管不着;大理寺虽有‘纠部谳’之权,也不打算行使。不过,大理寺至少要拟个‘绞监候’的罪名,如果皇上开恩,稍从末减,曹某人的命仍旧能保住。” 因为如此,另两人也不能拟得太轻,以免过于分歧,可能会替他们的堂官带来处分;因而会议决定“两议”,一是绞监候,一是“流三千里”。 “你知道的,钦命案子,向来拟得重一点,让皇上朱笔减轻,以示恩出自上。”黄主事说,“不过拟议是死罪,我不能不‘械系’,为怕你们叔侄见了面,彼此伤心,所以我由侧门回部。为今之计,你赶快去托人;这里你请放心,令叔我会照应。” “是,是!多承黄大哥多方关顾,感激不尽。”曹雪芹本想要求跟曹頫见面,但料想这是黄主事无法允许的事,不必徒然让他为难;而且见了面“流泪眼观流泪眼”,于事无补,因而只这样托他:“请黄大哥务必安慰家叔,就说一定会有人在皇上面前求恩,决无大凶险,请他千万宽心。” “你不必嘱咐,我会说,我会劝;说实话,就你不说,我也会这么办,为的是怕令叔一时想不开,寻了短见。”黄主事紧接着又问:“你想托谁?” “托我一位表叔,他是傅中堂的令侄——” “我知道。”黄主事打断他的话说:“托昌翰林是间接的路子,恐怕缓不济急;更怕他案情不明,反而会把话说拧了。府上不是跟方中丞很熟吗?” “是。” “方中丞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,每天召见的;你不如托他为妙。” “是,是!多承指点,我现在马上到贤良寺去。这里重重拜托!”说着,曹雪芹蹲身请了个安;站起来又拱拱手,方始踏了出来。 出来便遇见福生,眼圈红红地,当然是听说主人有性命之忧,以致如此,看起来倒是有良心的。 “福生,你陪我出去,我有话说。”曹雪芹一面走,一面说:“你别难过,四老爷死不了!死罪——” 死罪分四等,斩立决、绞立决;斩监候、绞监候。最后一种再减一等便是军流;曹雪芹告诉福生,预备去求方观承代为乞恩。即令不能如愿,秋后处决尚须经过刑部“熟审”,造册请皇帝“勾决”;一定可以想法子“缓”下来。叮嘱福生务必劝慰曹頫;夜间更须警觉,防他自裁。 他说一句,福生应一句;听完了问说:“震二爷怎么了?” “只怕难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福生,你现在要跟我们曹家共患难;你肯不肯?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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