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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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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里这样在想,却不便问;将信交还后说:“家叔真是命中有贵人,求到表叔,这条路确确实实走对了。” “尽人事而后听天命,”昌龄说道:“请你后天再来一趟:该如何着手,到时候再谈。” “是!”曹雪芹又说:“求题《留鸿》,还要请表叔早早命笔。” “这可急不得。我得留着慢慢儿看。” “是!”曹雪芹心中一动,看样子他对《楝亭留鸿》颇有爱不忍释之意,或者可以考虑送他,作为营救曹頫的酬谢。 告辞回家,曹雪芹直奔上房,曹震夫妇正陪着马夫人在闲谈;曹震本来早就要走了,就为的是听说曹雪芹到昌龄那里去了,特意留下来等消息。 “怎么?”锦儿笑道:“春风满面,一定谈得很顺利。” “不止于顺利,简直是意外。”雪芹一面脱马褂,一面答说:“我自己都想不到有此结果。” “坐下来,慢慢儿谈。”杏香捧了茶过来,为他卸去马褂;轻声问道:“吃饱了没有?” “饱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真是一连串想不到的事;方问亭也到京了。” “这好!”曹震问说:“他是甚么时候到京的。” “你别打岔!”锦儿拦住他的话说:“先听雪芹谈昌表叔的情形。” 于是曹雪芹细谈了相晤的经过。自马夫人以次,无不大感欣慰;反倒是曹雪芹自己,还有忧虑。 忧虑的便是刑部是由阿克敦当家;不知其人的意向如何?“这不用耽心。”曹震答说:“此公和平得很。” 接着,曹震讲了一个阿克敦父子的故事。阿克敦的独子名叫阿桂,字广庭,乾隆三年举人;最初以荫生授职为大理寺寺丞,迁升户部员外时,被选充为军机章京,熟谙韬略,才干杰出,用兵金川时,为兵部尚书班第奏调到前方,参赞军事。 及至讷亲、张广泗以师老无功而获罪,岳钟琪参劾阿桂与张广泗相结,蒙蔽讷亲,因而被逮下狱,皇帝因为阿克敦年老而治事勤勉,又无次子;而阿桂之罪与贻误军务不同,特旨宽宥;而且简放为江西按察使。 按察使掌理一省刑名,阿克敦问他的儿子:“朝廷用你为刑部,你如何执法?” 阿桂答说:“执法必当其罪,无枉无纵,罪一分用一分法;罪十分用十分法。” 阿克敦大怒,他的家教极严,要传家法板责罚独子。阿桂惶恐万分,跪下来求教训;阿克敦说:“如你所言,天下没有完人了!罪十分用五、六分法,已不能堪,岂可以用十分法。而且一分罪还算个罪吗?你连‘微罪不举’这句话都不懂,去掌理一省的刑名,江西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吃你的苦头!” 这个故事为大家带来了更多的宽慰;从曹頫出事以来,这时是最轻松的一刻。曹震因为第二天上午,经由福生的安排,要与提牢厅的黄主事见面;同时还有内务府的一件紧急公文需要处理,急着要回家,但锦儿却不想回去,留了下来,仍旧在马夫人屋子里聊天。 “娘,”曹雪芹问:“老太爷的那四本尺牍,昌表叔似乎想留下来。如果他真的舍不得还,怎么办?” “那要看你!”马夫人说:“先人留下来的东西,看子孙能不能爱惜?” “我怎么能不爱惜?不过现在是有求于人;恐怕不能不割爱。” “莫非他跟你开口了。” “口虽未开,神色之间看得出来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我在想,与其让他久假不归,不如干脆奉送;事后送,又不如事前送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现在送了,好让他替你四叔多费点气力。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不过要先跟娘说过,答应了我才能办。” 马夫人不作声,只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掏耳朵。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,她常有这样动作;秋澄便对曹雪芹说:“这件事慢慢儿再谈。快睡了,你别让太太操心。” “没有甚么!”马夫人看着爱子说,“我是在想,你四叔带话出来,让你在正途上巴结一个出身。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;他从前承袭织造,现在也仍旧是靠你爷爷的老交情,混得很象样子,不想出了这么一个乱子,他心里觉得对不起爷爷。棠官的前程是看得见的;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,还不光是为了曹家能够重振家声,也有替他补过的意思在内。这一层,你要明白!” 曹雪芹倒没有想到这一层;如今听母亲一说,才知道曹頫的话,不是长辈期望子弟的泛泛之词,而是别有付托。意会到此,肩头沉重,心头警惕,只是深深点头,表示接受教诲。 “如说正途,当然要两榜出身;能像你昌表叔那样点了翰林,老太太如果还在,就不知道会乐成甚么样子了。” 搬动曹老太太来激励,曹雪芹不由得发了狠,“娘!”他说:“我一定巴结上一名翰林。” “话别说得太满,按部就班来。”马夫人又说,“科场中‘一命二运三风水,四积阴功五读书’;话虽如此,若是个不通的翰林,我也不希罕。” “我自己还不希罕呢!”曹雪芹接口说道:“说到头来,还是要多读书。” “不光是读书,还要练字。”锦儿提醒他说:“大卷子写得不出色,也别指望能点翰林。” 曹雪芹咧开嘴笑着说:“锦儿姊真是越来越能干了!连点翰林要大卷子写得好都懂。” 锦儿脸一红,“你别笑我!还不是你自己常说,不提着考篮上科场便罢;要提,一定得上保和殿,那时候能不能点翰林,就得看大卷子了。我们才知道你把大卷子写好,是件大事。”她委委屈屈地,眼圈都红了,“雪芹,你知道不知道,连你震二哥在里头,都有这么一个看法,眼前是输了,能不能翻本出赢钱,全看你争不争气?你说我们能不关心你吗?” 如此神情,如此言语,真是震撼了曹雪芹!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——和亲王府被灾的那夜之后,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举家希望之所寄。老母“按部就班”的说法,只是爱之以姑息,故作宽词;锦儿的话,才真是鞭策。 转念到此,曹雪芹觉得必须对自己作一个估量,若是驽马,鞭策无用;倘能骏奔,而鞭策犹不能奋起,自己都对不起自己。他不承认自己是下驷之材,那便只有接受鞭策了。 当他这样心潮起伏之时,秋澄已在慰抚锦儿;不过声音极低,“你别着急!”她说:“咱们软哄硬逼,慢慢儿来!雪芹光有发奋的心,如果杂务太多,静不下心来,到临了还是一场空。咱们等明儿闲了,好好儿筹画出一个能让他有心发奋,而又乐于发奋的办法出来。那时候不必咱们拿鸭子上架,他自然会乖乖儿的用功。” “何必等到明天?”锦儿立即答说:“回头就可以好好儿商量。” “对了!”秋澄趁机说道:“太太要睡了。咱们上梦陶轩谈去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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