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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


  曹雪芹在路上就曾作过盘算,是渐渐引话入港,还是开门见山就说?细细琢磨,以后一种办法为是;宛如拉弓,用个猛劲一下子拉紧了,慢慢放松,比逐次加劲,拉到适当的部位来得容易。

  因此,他在曹頫喝着茶、吃了两个余温犹在的素包子以后,开口说道:“四叔,此刻是祸福关头了。也许应了我娘求的那支签:也许十天半个月以后,你仍旧能去逛琉璃厂了。”

  说到最后两句,曹雪芹不免自惭,因为那两句话,就像儿科大夫开方子,加上一些甘味的药材一样,能哄得小儿易于将苦口之药下咽而已。

  但这两句话,还真管用;只见曹頫精神一振,“好!”他说,“我就怕不死不活地拖在那里。你说,祸福关头,我该怎么办?”

  “昨儿个震二哥为四叔的事,在来爷爷、海大人他们那些大老那儿,都去打了招呼。照他们的意见,四叔的案子宜乎早结。不过照四叔过堂的情形看,他们都说早结不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为的是四叔所交代的情形,有些是说了前半截,没有后半段;有的倒是全须全尾,完整无缺,可是得查证。这就难了,譬如平敏郡王交代过的话,就不能起之于地下,一问有无。”

  “我是实话直说,没法子的事。”

  “可是,有些情形,四叔为了维护人家,说得不全,也是有的。”

  曹頫点点头,表示默认,但并无进一步的解释。

  “四叔是有不尽,无不实;可是不尽就容易让人疑心不实。四叔,这是你最吃亏的地方。”

  “那末,怎么才能尽呢?”

 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了,曹雪芹很谨慎地答说:“照来爷爷他们的意思,能交代就行了。”

  “怎么叫能交代?”

  “无非删落枝叶,长话短说。”

  “删落枝叶,长话短说?”曹頫将这八个字念了两遍,又拿起一个素包子一面咬着,一面不断眨眼,显然那八个字也很耐于咀嚼。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曹頫吃完一个包子,方又开口:“他们的意思,是要我能推就推;不能推就一肩担起来。雪芹,你说,是这样子不是?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如释重负,“四叔说得比他们好。”

  “他们怎么说?”

  “大致就是这样的意思。我是听震二哥告诉我的,杂七杂八,我也说不上来;不过,是这样的意思,绝对不错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照我想,连震二哥在内,总要能站在局外,才可以脱然无累,尽全力替四叔去想办法。”

  “你震二哥也是这么说的吗?”

  “不!”曹雪芹说:“这是我跟秋澄的想法。”

  曹頫不作声,沉吟了好一会,慨然说道:“你们的想法不错。我就这么办。”

  大功告成了,曹雪芹既觉轻松,又感沉重,一时竟不解心里的这份矛盾,从何而来?

  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”曹頫是很苍凉的声音,“垂老抛家弃子,境遇自然太苛了一点,不过,这亦是考验我读书养气,工夫够不够的时候,你们别替我耽心,我受得了的。”

  曹雪芹无言可答,只有肃然静听,表示敬重。

  “我不大放得下心的是,季姨娘不明事理;邹姨娘忠厚,以后会让她欺侮。”

  “这,四叔请放心。”曹雪芹说,“大家会多方安抚季姨娘,劝她跟邹姨娘和睦相处。”

  “可惜,秋澄要出阁了;季姨娘倒是比较服她。”

  “她虽出阁,还住在京里;就在宣武门外,有事随时可以来调解的。”

  “喔,”曹頫问说:“已经置了新居了?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而且还有锦儿姊在。将来万一四叔真要出关,我把四叔的意思告诉她。”

  “好!还有棠官。”说到这里,曹頫停了下来,沉吟了好一会方又交代:“雪芹,你回去跟你娘说,棠官的亲事,我请你娘主婚。如果将来季姨娘跟儿媳妇不和,请你娘作主,让他们小两口搬出来,另立门户。”

  这是很郑重的嘱咐,所以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一声:“是。”

  “至于将来的家用,现在亦无从谈起;棠官当然要养生母跟庶母,只怕他力量不够——”

  “四叔,这不用交代的。”曹雪芹抢着说道:“我娘说过了,四叔、震二哥、我家,三处是一家,休戚相关,荣辱与共。但愿四叔安然无事;如今不必徒然过虑。”

  “好!你娘是最贤慧的,我也不必多说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想起一件事,转脸问福生:“那几本书送了给黄主事,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?”

  “喔,黄主事把那个钞本烧掉了。他跟我说,就当作根本没有这么一个本子。”

  “这倒也干脆。”曹雪芹又问曹頫:“四叔知道这件事了?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曹頫答说:“黄主事昨儿来看我,还谈起这件事;他说那一百另八首诗,他整整吟哦了一夜,诗是真好,可惜决不能传。还给我念了几首,把咱们旗人骂惨了。”

  “四叔还记得吧?”好事的曹雪芹兴味又来了,“倒念给我听听。”

  “记不全了。”曹頫想了一下说:“有一联是‘沟填羯肉那堪脔,竿挂胡酋岂解飞?’又有一联是:‘生奴八部忧悬首,死虏千秋悔入关。’”

  “‘八部’当然是指八旗。”曹雪芹问:“第二句怎么解?”

  “那大概是指太宗皇帝。据说太宗崇祯二年伐明,兵临北京城下,虽用反间计让崇祯杀了袁崇焕,但认为明朝不可轻敌,倘遇挫折,不能全师而退,所以告诫诸王,不可轻易入关。”

  “当年真有这样的话吗?”

  “有无已无可究诘。”曹頫又说:“这是郑成功、张苍水刚刚入长江,军容如火如荼,所以钱牧斋有那种张狂的语气:后来就不同了。世事如棋,难以逆料,所以,我亦看开了,反正‘听天由命’就是。”

  有此豁达的结论,曹雪芹亦觉得很安慰;欣然告辞,路上回想谈话的经过,才发现自己何以有既觉轻松,又感矛盾的心境?

  因为轻松的是,原以为要说服曹頫自愿顶罪,而又不至于对曹震起反感,是件很不容易的事,不想曹頫不必他明说,便已默喻,自然觉得轻松。

  感到沉重的便是,曹頫如果获罪,一切都要他跟曹震来料理;这副重担能不能挑得下来,颇成疑问。同时眼前就有个难题,等一回去,马夫人问起来,应该怎么说?

  只有先瞒着再说;他作了这样一个决定。

  * * *

  就在马夫人将要归寝之际,曹震来了;他也是惦念着曹雪芹去看了曹頫以后的情形,急于想知道结果,而锦儿这天不回家,所以自己赶了来听消息。

  在梦陶轩的书房里,等曹雪芹细谈了经过,曹震深为满意;“你很行!”他竖着拇指,夸赞曹雪芹,“我没有想到,你还真有点手段。”

  曹雪芹不作声,而且面无得色,只向锦儿深深看了一眼。

  “凡事想透澈了,话就比较好说。”锦儿看着她丈夫问:“你知道不知道,雪芹的话,为甚么能让四叔听得进去?”

  “这,”曹震问道:“莫非另有说法?”

  “不错。另有说法。”锦儿紧接着说:“我们三个商量过了,这出戏,四叔只唱前半段;后一段是咱们两家的事。有了这么一个打算,雪芹说话,不必瞻前顾后,只跟四叔讲利害,话当然就说得圆了。”

  “这话不错。”曹震问说:“不过,你们所说的后半出是甚么?”

  锦儿将跟曹雪芹说的话,复述了一遍:“四叔一个人把这副担子挑起来,以后的事,就得咱们接,照看姨娘跟棠官;官司上的一切花费;将来想法子把他弄回来,都是咱们两家的事。”不过,她又加了一句:“更是你的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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