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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五


  “慢一点。”秋澄拦住他说:“刚才我只顾得那四首诗;明儿一早的事,你们是怎么谈的?”

  “让邹姨娘把不动产的契据理出来,都搁在一口箱子里;打算着来查封的人,只在箱子上贴一张封条,大家都省事。”曹雪芹又说,“至于现银跟古玩、字画,看季姨娘的意思,想拿一部份出来。震二哥跟锦儿姊都不便说甚么,我当然更不必表示意见。”

  “四叔的日记呢?”

  “最近的几本,震二哥跟邹姨娘要了来,带回去看了。”

  “嗯。”秋澄不放心地说:“明儿三个衙门的人来了,棠村一个人不知道对付得下来不?”

  “不要紧!震二哥一早就会去照应。”

  “你呢?”秋澄问说:“你不去?”

  “我打接应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只要一招呼,我马上就赶了去。”

  “我看,你就辛苦一趟吧。替我跟邹姨娘把吴主事的存折要了来。”

  “好!”曹雪芹看着杏香说:“你明儿一早叫我。”

  看杏香亦是星眼微饧,倦态可掬的模样,秋澄便即说道:“你也睡吧!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叫门。”

  “怎么你不睡?”

  “我一时还不睡;到五更天,我会关照坐夜的来通知。”说罢,秋澄站起身来,自己打个灯笼,悄悄回屋;推开角门,惊醒了坐夜的老妈子,随即吩咐她,天一亮便到梦陶轩:“告诉那里的人,叫醒芹二爷。千万别误事!”

  原来她是为那四首诗着了迷,精神异样亢奋,知道想睡也不能入梦;此时把“差使”交代妥当了,更可专心一志来探索将近百年前的宫闱秘辛。

  她挑亮了灯,倒了一杯红葡萄酒,坐下来啜饮了一口,铺开诗笺,看第三首是:“皓齿争妍满六宫,专房分席几人同?蝶随香袂时时改,柳引羊车处处通;欢极那知莲漏促,宠移不待玉尊空。当筵一奏秋风曲,始信君王是化工。”

  对这首诗,曹頫的笺注不多;或许因为涉及帝德,不宜亦不忍细论之故,只说:“此言后宫之盛也。然以晋惠帝相拟,过矣!第二联谓世庙不永年。”秋澄细玩诗意,不独用“羊车”的典故,将世祖比拟为好色的晋惠帝,而且也写出了世祖心性浮动,一味纵欲,并无专宠。然则何以独独对董小宛用情至深,就更值得细究其故了。

  于是接下来看曹頫所说:“专为端敬而咏”的第四首:“洛浦明珠郑国兰,千秋长拟奉君欢,同游正堕云间翼,独舞俄看镜里鸾;七宝台高终怯步,六铢衣薄讵胜寒?铅华不是承恩具,斟酌蛾眉画愈难。”

  这首诗的笺注,比第二首更详细;曹頫首先指出第一句的两个典故,“洛浦明珠”指《洛神赋》中所说的“斯水之神,名曰宓妃”,而实指曹丕的甄后,洛神赋原名就叫《感甄赋》。何以董小宛会与甄后相提并论,曹頫的笺注中,透露了一个秘密。

  “端敬原为睿亲王多尔衮所得,迨睿亲王身后获严谴,废为庶人,端敬入宫;未几为孝庄太后拔之于‘辛者库’中,为慈宁宫女侍之冠,世祖幼弟襄亲王博果尔眷之甚,彷佛明宪宗之于万贵妃;妃固明宪宗之保母也。一日,端敬侍孝庄礼佛,为世庙所见,殆如汉元帝之初见昭君,惊为天人,言于太后,拟封之为妃;而襄亲王争之烈,帝怒,挞之。王为太宗最幼之子,母为贵妃,当崇德朝,位在孝庄之上,故王素骄纵;既被责,哭不休,时尚未有尊号,因封之为襄亲王,藉为慰藉。自龙兴以来,皇子无武功而封王者,盖未之有也。”

  同时,对襄亲王博果尔的婚姻充另作了安排,配以定南王孔有德之女,且为孝庄太后义女的孔四贞。看看一切都似乎妥当了,方始下诏,定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七,册封董小宛贤妃,并行赦典。那知道就在热热闹闹预备喜事之前的几天,博果尔寻了短见。

  亲王薨于位,应该停止庆典,辍朝;只以博果尔死得轻于鸿毛,而且大杀风景,为了惩罚他,册妃之典照行,只赐宴妃家一节取消。亦不辍朝,且无恩恤;“襄亲王谥昭;乃康熙朝追谥,明载玉牒。”曹頫又说:“时吴梅村方征辟在京,亲见亲闻,《七夕即事》五绝四首,即咏其事。第四首云‘花萼高楼回,岐王共辇游,淮南丹未熟,缑岭树先秋;诏罢骊山宴,恩深汉渚愁。伤心长枕被,无意候牵牛。’情事尤为明显,起结用花萼楼故事,以明皇、岐王拟世庙及襄亲王;三四谓不当仙去而仙去,王年方十六也;‘汉渚’兼赅汉皋解佩,陈思感甄两典,尤为诗眼。末句‘无意’二字,则自裁之确证矣。”

  接下来,曹頫注释“郑国兰”,亦就是“梦兰”的典故,郑文公贱妾燕姞,梦兰而生子,便是后来的郑穆公。董小宛初封贤妃,同年年底晋封为皇贵妃;第二年十月生子,尚未命名,旋即夭折,追封为荣亲王。但当生子之时,董小宛自是踌躇满志,故云“千秋长拟奉君欢”。

  “三四言端敬因缘时会,所以擅宠之由来。”曹頫这样笺释:“古诗‘梦君如鸳鸯,比翼云间翔’,同游云间而一翼堕,明指废后。不曰折翼、失翼者,以废后固在,不过自云间贬落而已。‘独舞’者山鸡舞镜;‘镜里鸾’指继后。端敬谦敬敏慧,娴书史,精女红,有针神之目;继后相形自惭,故着一羞字。正与俄相呼应,知端敬之得宠,在元后既废;继后甫立之时。”

  第二联“七宝台高终怯步,六铢衣薄讵胜寒”;曹頫将它归纳为一句话:“固辞正位,孤立自危。”主要的论据,出自《御制端敬皇后行状》;他引了这样一段:“十四年冬于南苑!皇太后圣体违和,后朝夕侍奉,废寝食。朕为皇太后祷祀于上帝坛,旋宫者再;今后曾无一语奉询,亦曾未遣使问候,是以朕以今后有违孝道,谕令群臣议之,然未令后知也。后后闻之,长跽顿首固请曰:‘陛下之责皇后是也。然妾度皇后,斯何时,有不焦劳忧念者耶?特一时未及思,故失询问耳。陛下若遽废皇后,妾必不敢生。陛下幸体察皇后心,俾妾仍视息人间,即万无废皇后也。’”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意见:“端敬既以皇贵妃摄六宫事,则继后果废,必以端敬正位,此理所必然,势所必至者也。端敬自顾何人,敢于母仪天下而无所愧怍乎?是可知为继后请命,至以死自誓,亦为一己所计,不胜非分之福而固辞也。”

  其实董小宛不必正位中宫,已有“高处不胜寒”之感,以她的出身而居然成为皇贵妃,为亲贵命妇所嫉视,是可想而知的事,结句即为“六铢衣薄讵胜寒”的注脚;曹頫仍引《御制行状》来笺释何以“铅华不是承恩具”。

  《御制行状》中有一段:“后于丁酉冬生荣亲王,未几王薨,朕虑后怆悼,后绝无戚容,恬然对曰:‘妾产是子时,惧不育致夭折,以忧陛下。今幸陛下自重,弗过哀,妾敢为此一块肉,劳陛下念耶?’因更勉慰朕,不复悼惜。当后生王时,免身甚艰,朕因念夫妇之谊,即同老友,何必接夕,乃称好合?且朕夙耽清静,每喜独处小室,自兹遂异床席。即后意岂必己生者为天子,始慊心乎?是以亦绝不萦念。”于此可以推断,世祖必已有了许诺,将立董小宛所生之子为东宫;然则她所失去的不仅是独子,而且亦是未来的天子。

  看到这里,秋澄将诗笺覆起,凝神推想董小宛的心境,清朝的家法,母以子贵,如果她的儿子得立为太子,将来继承皇位,她便是太后,一直处于极优越的地位,即令宫中妃嫔、宫外命妇,妒嫉轻视,亦无奈其何。及至独子夭折,希望落空;而且既已“异床”,不复再能生子,更无后望。一旦失宠,就必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,所谓“铅华不是承恩具”,正有色衰爱弛之惧,而“斟酌蛾眉画愈难”,曲曲写出董小宛忧谗畏讥的愁苦心情,确是好诗。

  翻转诗笺,看曹頫的注释,与秋澄的见解,大致相同;最后还有一段曹頫的结论:“敬按《御制端敬皇后行状》,引后之言,有‘恐华国为陛下以一微贱女’云云。端敬果出于鄂硕家,则董鄂氏为八旗贵族,家门鼎盛,不得自谓‘微贱’。端敬来自水绘园,万无可疑。至入宫真相,仍当于梅村诗中求之,其《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》七绝八首,前有四六小引云:‘阮佃夫刊章置狱;高无赖争地称兵。’谓阮大铖、高杰;斯二人者,冒辟疆固曾受其荼毒者也,然与端敬无涉,诗中所谓‘钿合金钗浑抛却,高家兵马在扬州’,言端敬被劫持,盖别有所指。陈其年《水绘园杂诗》:‘客从远方来,长城罢征战。君子有还期,贱妾无娇面。’远方客来于长城罢战之后,衡以时日,当指顺治六年秋冬,征大同叛将姜瓖之役凯旋以后,则此客为何人所遣,不言可知。梅村又有《古意》六首,咏废后及端敬,其第六首云:‘珍珠十斛买琵琶,金谷堂深护绛纱,掌上珊瑚怜不得,却教移作上阳花。’绝世名葩,自金谷园移入上林苑,其来历固甚分明也。”

  看是看完了,却还颇有值得深思之处。偶然抬头一望,只见曙色已透窗纱,前面屋子里已有响动,料想是马夫人已经起身,决定先去探望了,再回来睡觉。

  果然,绕出后院,但见马夫人正在前院浇花;“你今儿倒真早!”是马夫人先招呼,“头都梳好了。”

  “我还没有睡呢!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定睛看了一下,“怪不得脸上有油光!为甚么一夜不睡;昨儿晚上甚么时候回来的?”

  “回来很晚了。”秋澄答说:“看了四老爷抄下来的几首诗,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问:“四老爷那里怎么样?”

  秋澄先不答话;看丫头端了茶来,便将廊上的茶几藤椅移到院子里,陪着马夫人一面品茗,一面细谈昨夜见了季姨娘的情形。

  马夫人仔细倾听着,嗟叹不绝;谈话未终,曹雪芹来了,衣冠整齐,是准备出门的模样。

  等他问了早安,还要跟秋澄讲话时;由于马夫人知道他是要到曹頫家去,便催促着说:“你赶紧去吧!事完了就回来。”

  “是。我马上就走。”曹雪芹转脸问秋澄:“你睡了没有?”

  “还没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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