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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


  【卅二】

  刑部在皇城西面,西江米巷中间南北直达的大街,即名之为“刑部街”;街西便是三法司,刑部在中间,左右都察院大理寺。大堂朝东,入右面走廊,第二重厅堂便是山西司。

  曹震与曹雪芹是一大早就来了。刑部大门横挂一条大铁链,头一天约好的福生,便在铁链外面等候;铁链以内有个七品服色的官员,曹雪芹不认识,曹震却见过一面,便是黄主事。

  由于送过他三百两银子,所以黄主事很客气,“震二爷,来得早!”他问:“用了早点没有?”

  “吃过了。”曹震指着曹雪芹说:“这是舍弟雪芹,也行二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黄主事拱拱手,“早就听说过,芹二爷是八旗的才子。”

  曹雪芹不免汗颜,连声答说:“那里,那里。”

  有黄主事带头,看门的差役才将铁链取了下来;由南夹道走到底,有一间小屋,便是黄主事值宿的卧室,“还早!”他说:“先请歇一会儿。”

  “谢谢!”曹震问说:“今儿不是会审?”

  “不是。”黄主事答说:“是堂官交代秋审处的谢郎中,先问一问。听说谢郎中跟令叔有旧?”

  “是,”曹震问说:“是谢仲钊不是?”

  “不错,就是他。”

  “这谢仲钊,家叔帮过他一个小忙;不过没有甚么来往。”曹震又说,“听说此人不大讲情面。”

  “‘圣人’嘛!难免道貌俨然。”刑部秋审处总办八人,特选资深司官充任,号称“八大圣人”;黄主事又说:“不过,人也还平和;既然有旧,少不得笔下留情。不过——”他迟疑了一下,终于还是说了出来:“听说案外有案,但望不是过事吹求。”

  曹震心里有数,所谓“案外有案”,便是曹頫有几桩经办的工程,报销上有毛病;曹震跟黄主事不熟,像这样有欠光明的事,就不便打听了。

  “黄老爷,”有个苏拉来报:“谢总办请。”

  “好!就来。”黄主事对曹震说:“大概要问了,我叫人带两位去。”

  “在那儿问?”

  “山西司。”黄主事说:“谢仲钊本来在湖广司,前几天才调的山西司。”接着,他派人为曹震兄弟带路,同时提醒:“震二爷,问案的地方有关防。”

  “我明白,我明白。我们只不过远远儿看一看。”

  “是的。问完了,如果想跟令叔见面,再来找我。”

  到得右廊尽头,二门之外,等候了有一盏茶的工夫,只见曹頫出现了,穿一袭蓝布夹袍;上戴一顶黑布瓜皮帽——青衣小帽,是犯官打扮;脸上清癯得多了,但眼光沉静,精神似乎还不坏。

  “四叔!”曹雪芹蹲身请安;曹震亦是如此。

  “喔,你们来了!”曹頫问说:“棠官呢?”

  “他在圆明园当班。我没有叫他来。”曹震特为这样答说。

  “你娘身子还好吧?”曹頫看着曹雪芹问。

  “还好。”曹雪芹说:“我娘说,请四叔宽心,自己保重。”

  曹頫点点头,还想说甚么时;在旁边押解的差人己在咳嗽催促了,曹震便说:“回头我们到火房来看四叔。”

  “好!好!”曹頫一面答应;一面往前走,进入山西司。

  山西司后面有间堂屋,是与河南、山东、江西三司合用的问案所在;曹頫进门一看,长桌后面坐的是谢仲钊,另外有一张小桌,为录供的书办所用,使他不解的是,长桌前面放着一张椅子,而且面对问官;莫非还能坐着回话?

  他不相信的事,居然出现了;“昂友,”谢仲剎唤着他的别号说:“当年我在江宁乡试落第,困居逆旅;只因在扬州一面之识,承你援手接济,不致流落。欠你的这一份情,一直耿耿于怀。你请坐。”

  谨慎的曹頫,很守本分地答说:“不敢!谢老爷,这里没有我的坐位。”

  “不!”谢仲钊说:“刑部则例,‘官员涉讼,听其坐审者,罚俸一年。’我罚一年俸,请你坐。”

  “啊,啊!真是不敢当——”

  “别客气,别客气。”谢仲钊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我公私分明。”

  这句话便不大妙了;曹頫心想,倘或不坐,倒彷佛要他问案徇情似地,因而答一声:“恭敬不如从命,我就无礼了。”接着便坐了下来。

  “昂友,大丈夫光明磊落,有几件案子,我希望你有甚么说甚么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于是谢仲钊将一迭案卷移过来,细细翻阅;而且不时与书办小声交谈,好久都未发问。在曹頫便有如黄梅天密云不雨那样令人郁闷不舒。

  终于开口了,这回是公事公办,称名道姓地发问:“曹頫,平敏郡王在西路督师的时候,曾经报效马匹,这件事,”谢仲钊问:“你知道吧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那时候,平敏郡王的马在那里?”

  曹頫搜索记忆,好一会方始答说:“平郡王府有好几处牧场;那些马,我记得是从热河的两个牧场选出来的。”

  “一共多少匹?”

  “记不得了。”曹頫答说:“那是雍正十二年的事。请谢老爷查挡案,上有确数。”

  谢仲钊点点头,翻阅了档案以后问:“当时是你经手发的运费?”

  “是,”曹頫答说:“那时我奉平敏郡王之命,协办后路粮召。”

  “还有谁?”

  “还有舍侄曹震。”

  “旅费一共多少?”

  “确数记不得了,只记得每一匹十二两银子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谢仲钊说:“一共四百匹,应该实发四千八百两,何以报销六千五百多两?”

  曹頫楞了一下,方始想起,“是这样的,”他说:“那四百匹马,运到西路,中途死了好几匹;验数不符,兵部车驾司不肯接收,只好另买了补上。买马的费用在运费中开支,所以数目不符。”

  “这么说,不就是浮报运费吗?”

  “谢老爷,这话我不敢承认。如果浮报以后,饱入私囊,那是我错了;其实没有这回事,只不过车驾司刁难,不能不变通办理而已。”

  “那末,一共是买了多少匹马?”

  “记不起了。”

  “你再想想,大概多少?”

  “大概,”曹頫复又苦思:“大概二十匹左右。”

  “买进来,每匹马多少钱?”

  “不是跟一个马贩子买的,所以价钱不一;有六七十的,也有八九十的。”

  “平均呢?”

  “平均,大约八十两。”曹頫又说:“那时候马价大致是这个数目,我记得我自己买了两匹马,花了一百六十两。”

  谢仲钊约略计算了一下,二十匹马,每匹八十,需费一千六百两;浮多的运费是一千七百余两,数目大致相符;可以不必追问了。

  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:“买补马匹,在运费中报销这件事,你回过平敏郡王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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