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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〇


  “自然是有司者不得辞其咎。总而言之,运气太坏。”

  接着,曹雪芹便细谈和亲王府火灾始末;昌龄倾听着,不时提出疑问,显得他是用心在听。这是个好征兆,曹雪芹觉得有希望了。

  讲完以后,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为举杯相邀的情况;昌龄喝了一大口酒,挟了一块风鸡,放入口中,慢慢咀嚼着,似乎是在思量甚么?

  “此狱如何得解?”昌龄终于开口了,“既有严谕,似乎很难挽回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家兄跟我细细想过,想来想去,只有一位贵人,力足回天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傅中堂。”

  “喔,你是说家叔?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起座出席,筵前长跪:“表叔,请你救家叔。”

  昌龄急忙起身,将曹雪芹扶了起来,“从长计议,从长计议。”他一迭连声地说。

  “总要请表叔念在先祖的分上,勉为其难。”曹雪芹站起来以后,复又请了个安,方始归座。

  “雪芹,咱们话说在前面,”昌龄略一沉吟,忽然问说:“家叔在皇上面前的情形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表叔,”曹雪芹答说,“你请想,我从何得知?”

  “高立斋的事你听说过没有?”

  高立斋单名恒,大学士高斌之子,高贵妃之兄;曹雪芹知其人却不知昌龄所指的是甚么事?摇摇头答说:“没有。”

  “高立斋当长芦盐政出了事,皇上要杀他,家叔替他求情,说请推高贵妃之恩,贷其一死。你知道皇上怎么说?”

  原来是这件事!曹雪芹听说过;但当然仍旧这样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皇上跟家叔这么说:‘贵妃的兄弟犯了法,可以推恩免死;那末,皇后的兄弟呢?’家叔当然战栗无人色。”昌龄紧接着又说:“我说这话不是推辞,是要让你知道,家叔即便肯帮忙,也要看机会进言;就进言,亦未必见听。天威不测,要看令叔的造化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雪芹连声答应,“如果说傅中堂的力量都使不上,那是家叔命该如此了。不过,不论怎么样,家叔还是感激傅中堂跟表叔的。”

  “能帮得上忙,不过一句话的事,谈不上感激。”昌龄又问:“令叔的事,想办到甚么程度呢?”

  这句话将曹雪芹问住了,因为他没有想到事情是如此顺利,尚未思及于此。想了一下,只好答说:“自然是越轻越好。”

  “不错。要想无罪,只怕是奢望;只能做到那里算那里。”昌龄又说:“你先去打听打听,三法司会定个罪名;然后再看,家叔要如何进言才有用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恭恭敬敬地答应着。

  此行的目的,至此可说已经初步达成。昌龄不再提及此事,曹雪芹亦就不便多说,相陪饮酒谈艺,颇为投机。

  就在酒阑将散之际,门上递进一封信来,昌龄拆开来看过,从容说道:“如今倒是有个机会。”接着便将信递了给曹雪芹看。

  信是一张八行彩笺,上面写的是:“问亭奉召陛见,刻已到京,明日申刻在舍置杯盘话旧,乞早临为祷。”上款是“敷槎年大人”;下款只署一个“敦”字。

  原来浙江巡抚方观承已奉召到京述职,这倒是一个喜讯,但“敦”是何人?曹雪芹想了一下问:“是汪尚书的信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原来他跟表叔同年?”

  “不但他,刘延清亦是。”昌龄答说,“令叔的事,明天我跟汪师先提一提,如果刘延清也在座,那就更好了。”

  汪由敦的别号叫师茗;刘延清便是刘统勋,他们都是雍正二年同榜的翰林。曹頫的官司交三法司审问;如果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由于昌龄的关说,从轻发落,大理寺卿必不致坚持己见,独主从重,曹雪芹想不到有此意外机缘,觉得太高兴了。

  不过,汪由敦因为维护他的老师张廷玉的缘故,目前是“革职留任”的刑部尚书,遇事格外谨慎。而且听说汪由敦入值军机,刑部是满尚书阿克敦当家;不知此人肯不肯帮忙?

  心里这样在想,却不便问;将信交还后说:“家叔真是命中有贵人,求到表叔,这条路确确实实走对了。”

  “尽人事而后听天命,”昌龄说道:“请你后天再来一趟:该如何着手,到时候再谈。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又说:“求题《留鸿》,还要请表叔早早命笔。”

  “这可急不得。我得留着慢慢儿看。”

  “是!”曹雪芹心中一动,看样子他对《楝亭留鸿》颇有爱不忍释之意,或者可以考虑送他,作为营救曹頫的酬谢。

  告辞回家,曹雪芹直奔上房,曹震夫妇正陪着马夫人在闲谈;曹震本来早就要走了,就为的是听说曹雪芹到昌龄那里去了,特意留下来等消息。

  “怎么?”锦儿笑道:“春风满面,一定谈得很顺利。”

  “不止于顺利,简直是意外。”雪芹一面脱马褂,一面答说:“我自己都想不到有此结果。”

  “坐下来,慢慢儿谈。”杏香捧了茶过来,为他卸去马褂;轻声问道:“吃饱了没有?”

  “饱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真是一连串想不到的事;方问亭也到京了。”

  “这好!”曹震问说:“他是甚么时候到京的。”

  “你别打岔!”锦儿拦住他的话说:“先听雪芹谈昌表叔的情形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细谈了相晤的经过。自马夫人以次,无不大感欣慰;反倒是曹雪芹自己,还有忧虑。

  忧虑的便是刑部是由阿克敦当家;不知其人的意向如何?“这不用耽心。”曹震答说:“此公和平得很。”

  接着,曹震讲了一个阿克敦父子的故事。阿克敦的独子名叫阿桂,字广庭,乾隆三年举人;最初以荫生授职为大理寺寺丞,迁升户部员外时,被选充为军机章京,熟谙韬略,才干杰出,用兵金川时,为兵部尚书班第奏调到前方,参赞军事。

  及至讷亲、张广泗以师老无功而获罪,岳钟琪参劾阿桂与张广泗相结,蒙蔽讷亲,因而被逮下狱,皇帝因为阿克敦年老而治事勤勉,又无次子;而阿桂之罪与贻误军务不同,特旨宽宥;而且简放为江西按察使。

  按察使掌理一省刑名,阿克敦问他的儿子:“朝廷用你为刑部,你如何执法?”

  阿桂答说:“执法必当其罪,无枉无纵,罪一分用一分法;罪十分用十分法。”

  阿克敦大怒,他的家教极严,要传家法板责罚独子。阿桂惶恐万分,跪下来求教训;阿克敦说:“如你所言,天下没有完人了!罪十分用五、六分法,已不能堪,岂可以用十分法。而且一分罪还算个罪吗?你连‘微罪不举’这句话都不懂,去掌理一省的刑名,江西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吃你的苦头!”

  这个故事为大家带来了更多的宽慰;从曹頫出事以来,这时是最轻松的一刻。曹震因为第二天上午,经由福生的安排,要与提牢厅的黄主事见面;同时还有内务府的一件紧急公文需要处理,急着要回家,但锦儿却不想回去,留了下来,仍旧在马夫人屋子里聊天。

  “娘,”曹雪芹问:“老太爷的那四本尺牍,昌表叔似乎想留下来。如果他真的舍不得还,怎么办?”

  “那要看你!”马夫人说:“先人留下来的东西,看子孙能不能爱惜?”

  “我怎么能不爱惜?不过现在是有求于人;恐怕不能不割爱。”

  “莫非他跟你开口了。”

  “口虽未开,神色之间看得出来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我在想,与其让他久假不归,不如干脆奉送;事后送,又不如事前送。”

  “你的意思是,现在送了,好让他替你四叔多费点气力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不过要先跟娘说过,答应了我才能办。”

  马夫人不作声,只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掏耳朵。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,她常有这样动作;秋澄便对曹雪芹说:“这件事慢慢儿再谈。快睡了,你别让太太操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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