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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书房里是曹雪芹、曹霖动手,信札文件堆了一桌子;曹震安坐着与锦儿低声在交谈。一见秋澄来了,锦儿招招手让她在她身旁坐下。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没有甚么。”秋澄使个眼色,示意有曹霖在,不必多问。

  “我们刚才在谈,福生何以至今没有回来?大概是在刑部陪四叔。”

  “大概是。”秋澄问道:“理出来甚么东西没有?”

  “有两封信很不妥当。”曹震答说,“已经抽出来了。”

  “理得差不多了吧?”

  “差不多了。”曹震手一指:“就是那一堆了。你帮着去看看。”

  秋澄徐徐起身,走向中间的那张大圆桌;“你看,”曹雪芹捡起一张彩色笺纸,“这四首诗很有意思。”

  一看是曹頫的笔迹,秋澄便问:“四叔的诗?”

  “不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你先看后面就知道了。”

  秋澄便先看最后一段,是曹頫的笔迹:“雍正十一年初春,郡王派充玉牒馆总裁,挈余入馆协修,宿禁中凡两月有奇。馆中宫监名玉顺者,年八十有四;每夕命酒对酌,娓娓言宫闱轶闻,如白头宫女话天宝也。玉顺九岁净身;犹及见世庙;其师在 承乾宫司宫门启闭,承乾宫者端敬皇后所居,后出身于水绘园,托名为内大臣鄂硕之女,以鄂硕姓董鄂氏也。宫中尚沿明时称谓曰‘董娘娘’;世庙御制 《端敬皇后行状》,亦径称之为‘董氏’,弗曰董鄂氏也。异日于敝笥中得李文勤公《拟宫词》四首,迷离惝怳,持以示玉顺;谓余曰:‘此即顺治时事也。’细绎之,四首各有所指;录诗并笺之如右,秘存自玩。”下面记着日期:“雍正十一年四月朔。”

  “郡王”指平郡王,“世庙”指世祖,便是顺治皇帝,只不知“李文勤公”是谁?

  “他叫李霨,号坦园,官拜大学士;诗做得不错的,”曹雪芹说:“你拿到一边,慢慢去看。”

  于是秋澄捧着诗笺,在灯下细看,一共四首七律,第一首是:“惆怅楼东薄命吟,昭阳日影梦中沉,当熊辞辇恩难恃,落叶哀蝉忆反深;自昔丹青能易貌,何人词赋可回心?春风着意鸣鶗鳺,红雨飘零感不禁。”

  下面是曹頫的笺释:“此为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咏也。然亦有继后与端敬在内,即三、四两句所指,拟继后为班婕妤,而端敬为汉武之李夫人。敬按玉牒: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,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,孝庄文皇后侄也。后丽而慧,睿亲王多尔衮摄政,为世祖聘焉。顺治八年八月,册为皇后。上好简朴,后则嗜奢侈,又妒,积与上忤。”

  以下便记废后的经过,先命明朝降臣大学士冯铨查前代废皇后的故事,冯铨等人,上疏谏奏;顺治面责诸臣沽名钓誉;当天奏明孝庄太后,将皇后降封为“静妃”,改居侧宫,由此而废。曹頫写道:“此犹汉武废陈皇后;‘何人词赋可回心’者,谓不得如司马相如其人者,作 《长门赋》也。惟‘自昔丹青能易貌’,用王嫱、毛延寿故事,不知何指,度必有事实在内,而为玉顺所不知,故不能详。”

  再看第二首:“新缣故剑易生疑,浊水清尘两不期,为问绛纱初系日,何如金屋退闲时?照颜不夜珠无色,树背忘忧草有知,纵道君恩深似海,波澜洄洑使人悲。”

  曹頫说:“此为孝惠章皇后而咏也。”以下据他在玉牒中所见,记述孝惠章皇后的来历。

  孝惠即是顺治的继后,亦出于蒙古科尔沁旗博尔济吉特氏一族,顺治十一年聘之为妃;继而立为皇后。但这段婚姻,纯粹是为了笼络科尔沁旗,以支持清朝尚未大定的天下;顺治皇帝根本就不喜欢这位皇后。

  正看得入神时,只听锦儿在说:“你在看甚么?该走了。”

  秋澄抬眼看时,曹雪芹跟曹霖已经将桌上的文件清理完毕;曹震手里却持着一个大封袋,料想是应该销毁的东西。

  “怎么样?”曹雪芹看着秋澄问。

  “很有意思,回头得好好儿看一看。”

  “你也是!”锦儿笑道:“凑上一个雪芹,在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看这些不相干的东西。”

  “谁说不相干?关系大得很呢!这些东西如果抄了去,说不定就是一场文字狱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震先就大吃一惊,“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?”他说:“那么厉害!”

  “谈顺治宫里的秘辛。”秋澄又说:“光是四叔把玉牒当中的材料,写了下来,就是件大犯忌讳的事。”

  曹震楞住了;好一会,突然说道:“万幸,万幸!我都没有想到,亏得你及时发觉。”

  曹霖不知他们说的是甚么,但“大犯忌讳”这句话是懂的,不由得也紧张了。

  “棠村,”曹震问说:“四叔平时不是记日记吗?在那儿?”

  “那得问邹姨娘。”

  “这里也有。”曹雪芹接口;回身指着一个书箱说,“我刚才打开书箱看了一下,那里头就有四叔的日记。”

  “多不多?”

  “多。”曹雪芹说:“日记怎么会不多?一年一本,总也有三、四十本了。”

  “那可没法儿细看。怎么办?”曹震踌躇了一下说:“棠村,你找个隐密地方,把那只书箱收好。好在查封不是查抄,别搁在显眼的地方就行了。”

  “邹姨娘那里也有。”曹霖问说:“是不是要过来,收在一起?”

  “那必是这一两年的,我得看一看,有甚么违碍的地方没有。”

  于是一起回到上房,在堂屋里吃消夜;秋澄惦念着那四首《拟宫词》,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,便移坐到亮处,取出诗笺细看;曹頫在叙明顺治继后——孝惠皇后的生平以后,先下一句总评:“四首之中,以此为第一,盖无一字无来历;无一字无着落也。”

  接下来逐句笺释,说“新缣”指端敬皇后,亦就是来自水绘园的冒辟疆姬人董小宛;“故剑”自然是降封为静妃的废后。既有已废之后;复有方宠之妃,两皆致疑于继后,处境非常为难。第二句先指明出典:“曹子建与王仲宣等同作 《七哀》诗,他人皆言死别;子建独写生离,起句云:‘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;上有愁思妇,悲叹有余哀’;又有句云:‘君若清路尘,妾若浊水泥’,此即‘清尘浊水’之出处。‘两不期’者,两不相期之谓。”

  尽管曹頫笺释得很详细,但对秋澄来说,稍为嫌深了些;正在攒眉苦思,肩上为人拍了一下,她一惊抬眼,是锦儿在她面前。

  “该走了。”

  秋澄求知心切,拉着曹雪芹问诗笺真意。

  “这是说,世祖跟继后根本无感情之可言,所以既不能期望世祖为清水尘;亦不必责备继后不能如废后那样殉帝。”

  “怎么?”秋澄讶异地,“废后是殉葬了?”

  “不是殉葬。”曹雪芹说,“废后殉帝而位号未复,这件事在当时曾引起轩然大波;结果又赔上一条命,封为贞妃的,真正董鄂氏家的女儿,被迫殉葬,等于为废后偿命。吴梅村有一首诗:‘昭阳甲帐影婵娟,惭愧恩深未敢前;催道汉皇天上好,从容恐杀李延年。’就是写的这回事。”

  “咱们别扯远了。”秋澄指着诗笺说:“你仍旧讲这首诗。”

  “晋朝选妃,选中的以绛纱系臂;金屋用汉武陈皇后的典故来说,自然是指中宫。‘为问绛纱初系日,何如金屋退闲时’,意思是问继后,当初入选跟此日做个挂名皇后,两者的滋味如何?”曹雪芹接下来解释第二联:“夜明珠要入夜方明,不夜自然无色;这是说继后始终不能邀君王一盼。‘树背忘忧草有知’,说她思母,也就是思乡,这是必然之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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