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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“你别说了。”曹雪芹拦住杏香的话,复又对锦儿说道:“她马上就会来。你想,她能撂在这儿,管自己睡吗?”

  果然,外面已有秋澄的声音;杏香迎出去将她接了进来,进门还有微笑着,及至由曹雪芹看到锦儿,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纵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没有甚么。”锦儿摇摇头。

  “还没有甚么?”秋澄手指着说:“你跟雪芹都是一脸的心事。”

  “真的。”杏香也发觉了,“刚才我竟没有看出来了。”

  既然如此,也就不必瞒了。锦儿便将她跟曹雪芹的忧虑,毫无所隐地说了出来。

  秋澄当然比她来得沉着,但亦久久无语。

  “急也没有用。”终于是杏香打破了沉默,“到天亮一打听,完全不是那回事,那时候回想这会儿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发愁,自己都会觉得好笑。”

  锦儿接口就说:“我宁愿那时候自己觉得好笑。”

  “这件事,”秋澄说道:“咱们倒不妨谈谈,如果火是由和亲王府起的,四老爷要担多大的责任?”

  “这要查《会典》了。”

  于是杏香从书房里取来一部雍正年间重修,卷帙浩繁的《大清会典》,曹雪芹翻了半天,终于找到可以比附的一处,是在“工部”的职掌之内。

  “你们听,工部职掌有一条:‘定保固之限,不及限则议赔。’和亲王府尚未验收就烧掉了,当然适用‘不及限’这一条。”

  听说只是“议赔”,锦儿又比较宽心了;但仍旧追问了一句:“光是议赔,没有别的处分?”

  “打了不罚,罚了不打,‘议赔’之外,即令有处分,也有限的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锦儿又问:“那么议赔是怎么议法呢?”

  于是曹雪芹又看会典,一面看,一面念:“‘凡赔,有独赔、有分赔、有代赔,核其数以为差。’”念到这里停住了,但双眼却仍聚精会神地在看会典。

  “独赔可不得了。”秋澄悄悄地向锦儿说:“听说修和亲王府,除了公款以外,和亲王自己都贴了好几万银子。”

  “和亲王那来那么多钱贴?”

  “他怎么没有钱?雍正爷当雍亲王时候的家财,皇上都给了和亲王了。”

  “喔,那就怪不得了。”

  “你们别着急。”曹雪芹抬眼说道:“就赔也有个赔法,不见得就‘不得了’。”

  他已将会典研究过了。像曹頫这种情形,果然和亲王府失火的责任,该他担负,但也未必就该他赔;因为会典只说“工程限内倒塌”,意思是有偷工减料的情事在内,如今是失火,适不适用这项规定,犹未可知。

  “就算适用,只要不是四老爷亲手闯的祸,也不至于就独赔。我念分赔的规定给你们听。”

  “分赔”的情形:“或上司为属员分赔;或前后任分赔;或经手之家人吏役分赔;或题估之督抚等造报笼统,工部未即查出,至销算时始行奏驳者,并工部堂司官一并均匀摊赔。”

  “总之,”曹雪芹说:“不问甚么人,只要有责任就得分赔,如今工程尚未验收,木厂派了人在那里看守,如果是看守的人不小心闯了祸,承包的木厂当然要赔大部分。”

  “真是‘天塌下来有长人顶’!”锦儿说道:“照我想,经手人分赔,怎么分法,当然是看经手人得的好处有多少,好处多的,赔得也多,那才叫公平。我听震二爷说,四老爷书腐腾腾,平时挂在嘴上的三个字,叫甚么‘耻言利’。看起来他没有得多少好处,赔项也不会多。不过,他自己不知道,书呆子一遇出事,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,显得他多讲气节道义似地;其实是拿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,傻到极处了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秋澄笑道:“真是切中四老爷的病根。”

  锦儿喝了口茶,接下来又说:“雪芹,你回头见了四老爷,务必把会典上定下来的规矩,跟他说得明明白白,让他知道,应该有人替他分赔,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。”

  当她侃侃而谈时,大家无不动容。但以后的感想就不同了,曹雪芹看她宛如下世多年的“震二嫂”第二;秋澄则大为宽慰,觉得她遇事看得透,而且有决断,等将来自己嫁到仲家后,即令有种种关系,无法顾及“娘家”,但有锦儿在,足可放心。

  至于杏香,她对曹家的包衣身分,究竟是怎么回事,还不十分明白,对官场的情形,更为隔膜,所以对锦儿除了佩服她的语言犀利,神态自若以外,杏香只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情,看曹雪芹有何反应。

  因为如此,都没有答话,但胸中心事却不少。一片沉默之中,有人开口了,“会典没有看完。”曹雪芹说:“看完了,咱们再琢磨好不好?”

  再往下细看会典,曹雪芹便不似先前那样乐观了,有“参处”的规定,也有“代赔”的条款,果真曹頫成了火首,并非赔钱就能了事;而且有长官代部属分赔的例,亦有兄弟子侄代赔的明文,只怕还要累及亲属。他不敢将这些规定说出来,只挑了“年限”这一条来说:“年限有长有短,短的一两个月,长的可以长到十年以上。总而言之,并不要紧。”

  话刚说完,丫头来报,门上来请示:“仲四掌柜来了。是挡驾,还是请进来?”

  听得这话,无不相顾惊诧;曹雪芹不暇思索地说:“当然请进来!请在大厅上坐,我马上出来。”

  “他怎么来了?”锦儿说道:“只怕四老爷闯祸了。”

  “也许是来打听消息的。”

  “对了!”锦儿说道:“他是你干爹;你陪着雪芹一起出去,听他怎么说,赶紧进来告诉我们。”

  “好!”杏香对曹雪芹说:“你先去;我叫人沏了茶随后来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上套一件“卧龙袋”,匆匆出厅;厅上只点了一枝蜡烛,烛台恰当风口,烛焰晃荡,摇曳出仲四长长的身影;曹雪芹人未到,声先到:“你怎么这时候来了?”

  “我从北城来。”仲四打量着曹雪芹问:“你大概也知道了吧?”

  “你是说鼓楼失火?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们是半夜里惊醒的,叫人去打听;只知道和亲王府烧掉了,不知道是那里起的火。”

  “火是和亲王府起的——”

  刚说了这一句,只听得一声“干爹”,把他的话打断了。

  “和亲王府起的火。”曹雪芹作个手势,示意杏香别打岔,听仲四说下去。

  “我在北城有个饭局,喝得晚了,出不了城;到了开城的时候,正要回家,说鼓楼走火,赶过去一看,和亲王府的火势,已经不可收拾了。”

  “怎么起的火呢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现在还不知道。”仲四又说:“我想应该赶紧通知四老爷;到他府上一问,才知道四老爷已经得了信息赶了去了。我又翻回鼓楼,路上让宛平县的人拦住,不叫过去;好在我路熟,抄小胡同绕出去,只见鼓楼已烧成一大片了!我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大的火。”

  “四老爷呢?”杏香终于忍不住插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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