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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刚把饭桌摆好,曹頫来了,大家都起身相迎,也都注意到他的神色,已比较显得安详,不由得都稍稍放了心。

  “都以为和亲王留着四叔喝酒呢!”锦儿说道:“请上坐吧!大家都饿了。”

  于是主客四人各据大方桌的一面,曹頫先举杯向仲四致谢关怀,然后且饮且谈,讲他奉召去见和亲王的情形。

  “和亲王本人倒还坦然;不过圣母皇太后对这一回的意外很在意。”曹頫语气舒徐地说:“和亲王告诉我,傅中堂头一回去见她,就大谈和府的花园,说要好好儿去逛一逛。所以听说遭了灾,一直在说可惜。”

  “皇上很孝顺;太后为此不高兴,皇上对这件事,自然越发在意了。”曹震问道:“皇上是怎么个表示呢?”

  “他没有说。”

  “四叔也没有问?”

  “问也是白问。徒乱人意,不如不问。”

  仲四大为诧异。他对曹頫的本性,所知不多,只听说他老实懦弱,想不到一处事是这种近乎掩耳盗铃的态度!

  “和亲王问了起火的经过没有。”曹震又说:“当然要问吧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那末,四叔呢;怎么说?”

  “我据实而言;和亲王还引咎自责,说他也很后悔,不该大事更张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”曹雪芹紧接着他的话问:“和亲王能不能替四叔把责任揽过去呢?”

  “怎么揽法?”

  曹雪芹无以为答;曹震却有话,“雪芹没有说对,责任他是揽不过去的;不过他既然引咎自责,就表示他很谅解;既然谅解,就得替四叔想法子,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。在这方面,他有没有一句切实话呢?”

  “没有。他说事情既然出来了,就不必怕。又问我能不能重修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极注意地问:“和亲王有重修的意思?”

  “他有没有重修的意思,我不知道,反正我是决无意再干这个差使了,所以我回复他说:‘不能重修。’”

  “嗐!”曹震不由得失声:“四叔这句话大错特错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頫愕然,“我怎么错了?”

  “首先,四叔的想法,就有点儿一厢情愿,能不能重修是一回事:是不是仍旧派四叔监修,又是一回事。怎么混为一谈呢?”

  曹頫想了一下,老实答说:“是有点儿不大对。”

  “不止一点儿!”曹震真个忍不住了,“如果四叔跟和亲王说能够重修,而且愿意尽力效劳,不是将功赎罪的一个好机会?将来就赔修,数目也有限。现在这么一说,可是糟到极点了。”

  听他这话,曹頫也有些着慌,“不见得糟到极点吧?”他问。

  “怎么不是糟到极点!说不能重修,就表示损失极重,岂非自己坑了自己。这一来,内务府几位大臣,想帮四叔的忙,也使不上劲了。”

  “震二爷的话不错。”仲四也说:“如果四老爷把重修的差使揽了下来,工费自然少报,责任就显得轻了。”

  “工费怎么能少报?”曹頫又说:“工费决少不了。”

  “工费多少跟多报少报是两回事。”曹震接着他的话说,“这回闯的这场祸,牵连的人很多,为了免祸、减祸,大家都得想办法,头一个黄三;他私下赔钱总比押起来追赔强得多。”

  照曹震的盘算,内务府会同工部承办的大工程,向来的例规是“三成到工”,其余七成,上下俵分;但如赔修,上上下下都要帮忙,纵不能全免,至多拿两成出来打点,加上工费三成,算起来只要原工程费用的一半便足,这番出入,所关不细。

  “修和亲王府,一共花了多少?”曹震问说。

  “将近三十万。不过,其中造了拆,拆了造,颇有浪费。”曹頫想了一下说,“大概二十三四万就够了。”

  “好,就算二十四万好了。”曹震屈着手指数:“五成就只要十二万;黄三的三成是七万二,刨掉两万二,实支五万,另加两成是四万八。一共十万银子不到,和亲王既然自己引咎,总要拿几万银子出来;彼此分赔,就算四叔是大份好了,也不过摊到三、四万银子。这个数目总还能凑得出来。”

  “是啊!”仲四立即附和,“照这么算,咱们公事公办,根本也就不必去塞臭都老爷这个狗洞了。”

  一听这些话,曹頫又喜又悔,楞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;于是一直不曾说话的曹雪芹开口了。

  “看来四叔的想法是错了。如今看看,能有甚么法子挽回?”

  “事不宜迟,四叔赶紧再去见和亲王,把‘不能重修’的话收回。”

  “好!”曹頫很爽快地答应,“我去说;不过总不能今晚上就去吧?”

  “今晚上当然不行了;明儿一大早就去。”曹震想了一下说;“就说回来以后,仔细核计了一下,并非不能重修;如今只求和亲王赏几万银子,愿意变卖产业,照原图重新盖了起来。这样子,和亲王对皇上有个交代,四叔戴罪图功,等重新盖好了,再请和亲王成全,上个折子,开复原官,亦是意料中事。”

  “就这么办!”曹頫精神一振,“咱们今晚上就找黄三来商量。”

  于是曹頫起身,亲自写了召黄三来议的信,正要派人送去;德振来了。

  添了杯筷,延请入座;德振看有仲四在座,语言顾忌,曹震便即说道:“德大哥,你有话尽管说;仲四爷是至亲。”

  “是,是!”听这一说,德振方始说道:“崔之琳联络上了,说今晚上有事,约了明天上午见面。”

  “他是不是躲起来去弄他的奏折去了?”曹震问说。

  “大概是。”

  “不要紧。”曹震很轻松地说:“明儿个重新跟他谈,送他一两千银子香香手;如果他不愿意,就随他好了。”

  德振很诧异,不知道曹震何以忽然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?曹雪芹善于察颜观色,便即说道:“德大哥,事情有了转机——”

  于是曹震将拟议重修和亲王府的来龙去脉,扼要叙述了一遍。德振亦大为兴奋,随即说道:“今晚上先不必找黄三,他的情形我知道,他闯了这么大一个祸,只要他赔两三万银子重修,那是求之不得。只要咱们商量定规了,告诉他就是。”

  “也好!”曹頫说道:“你应该也很饿了,先吃一点、喝一点,咱们从长计议。”

  这番商谈,就不是那种左右为难,束手无策,三句话叹口气的苦闷情形了,除了曹頫以外,其余四个人都有许多话说,彼此补充发明,将处理的步骤,连细节都商量好了,决定分三方面着手,最要紧的当然是曹頫去见和亲王;崔之琳那方面还是要设法压下来,仍旧归德振去接头;另外由曹雪芹去见海望,步军统领不管是不是放的他,奉上谕澈查这件事,都要请他帮忙疏通。至于仲四,自告奋勇,他尽第二天一上午的工夫,筹足两万银子备用,因为除了塞崔之琳那个“狗洞”以外,其它管得到这一案的衙门,也许还有需要打点之处。

  曹頫愁怀一解,胃口大开,“这炸酱面很不坏。”他说,“我还可以来一点儿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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