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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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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惜烧光了!”锦儿不胜惋惜地,“有一回我跟四老爷说,几时带我们去逛一逛新修的和亲王府?他说:你别忙。如今人家本主儿还没有住过一天;皇太后也还没有巡幸过,你们倒先去逛了,这不大妥当。等验收了,和亲王奉太后去逛过了,我跟和亲王说一说,索性到里头去住两天。那知道,还没有见过就再也见不到了。” “你不是品题过吗?”秋澄看着曹雪芹说:“倒跟我们讲一讲,权当卧游。” “娘不是该睡了吗?” “这时候还睡甚么?而且也睡不着。” “娘有精神听,我就讲。”曹雪芹回忆着说:“那里最好的一处景致,是桥上建楼,一共五间,打开窗子,西山就在眼前。” “‘桥上建偻’?”马夫人皱起眉思索,“倒像在那里见过?” “苏州?” “对了!”马夫人欣然说道:“在苏州拙政园,那座楼彷佛就叫——” “见山楼。” “是这个名字。”马夫人又落入回忆中了,“这座园子,本主姓陈,好像是当时一个姓吴的大名士,叫甚么名字来着?” 这回是秋澄作了提示,因为她也听曹太太谈过拙政园的掌故,“是吴梅村不是?”她用疑问的语气说。 “是吴梅村。吴梅村有个女婿姓陈,很有才气,可惜瞎了一只眼;他的亲家是当时的宰相,后来不知为甚么充了军。好像是——” 锦儿性急,便即说道:“太太别管人家是犯了甚么罪名充军,只谈吴梅村的拙政园好了。” “拙政园不是吴梅村的,是他的那个姓陈的亲家的园子。” “充军当然先抄家,”锦儿问说:“那园子归别人了。” “对。园子卖了给一个姓王的,他是吴三桂的女婿。后来吴三桂造反,这园子当然也没官了。” “照这么说,这拙政园不利主人,成了凶宅了。”锦儿问说:“有人敢买吗?” “籍没入官,就是官产,后来做了道台衙门。至于以后怎么又归私人,可不清楚了。拙政园的山茶花最有名,而且是连理花;是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花。”马夫人忽然失笑,“你看谈和亲王的园子,一扯扯到拙政园了。序官你再往下说吧!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说:“那座楼,我题名叫‘恩波楼’。因为引西山玉泉水入园,本来就要奉旨的;和府的闸口加大,引水特多,更得奉特旨才行,所以我题名‘恩波’。” “有额必有联。”锦儿问说:“对联是甚么?” “对联可费了事,四老爷指定要集《禊帖》的字。” “慢点!”锦儿插嘴,“甚么叫《禊帖》?” “就是《兰亭序》,兰亭不是修禊吗?”曹雪芹想一想说:“我一共做了三副,第一副是八言,其中有‘幽’、‘闲’二字,四老爷说不妥重来。” “还是八言?” “不!改集七言,这一副还是不好,到第三副:‘会文人若在天坐;怀古情随流水生。’四老爷才算点头。” 接下来,曹雪芹又谈其它诸胜;马夫人却有些倦意了。谈和亲王府的名胜,原是为马夫人遣闷,既然已有倦意,便不必再往下谈了。 “太太还是息一会吧。”秋澄看着钟说:“这会儿才寅初,天亮还有会儿呢!” “我也不必上床了,在软榻上靠一靠吧!” 于是秋澄与杏香伺候马夫人休息;曹雪芹与锦儿先退出来,相偕到了梦陶轩,尚未坐定,锦儿便开口问了。 “真的,不是和亲王府起的火?” “我是安慰太太的,现在还不知道呢!”曹雪芹忧心忡忡地说:“万一四叔成了‘火首’,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。” 他的话犹未完,锦儿脸上已经变色,目瞪口呆地问:“怎么样不得了呢?” “火首就是祸首。”曹雪芹发现锦儿受的惊吓不小,改了含含糊糊口吻答说:“这我可说不上来,反正总是一场麻烦,得要多托托人。” 他是想将此事的严重后果冲淡,暗示多托人情能了的麻烦,总不至于太大;但“火首就是祸首”这句话,已深印在她脑中,怎么样也冲不淡了。 “我,”锦儿说道:“我想回去看看。” “你回去有甚么两样?”曹雪芹诧异,“又不是震二哥的事;而且,他只怕要赶到火场去了。” “怎么?你不是说,不是他的事吗?那为甚么又要赶到火场?” “他是内务府的司官,急公之急,自然应该赶了去看看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譬如宫里失火,王公大臣都要赶了去,这道理是差不多的。” 一听这话,锦儿才比较放心,不过她仍旧想回去,理由有二:第一是,曹震也许回家了,可以打听打听详细情形;其次,如果曹震没有回家,家里没有人,她也不能放心。 “翠宝姊莫非不会看家?”曹雪芹说:“震二哥如果去了火场,这时候一定还没有回家。天快亮了;等天一亮,我陪你一块儿走,也得去看看四叔。” 锦儿听他的劝,强自按捺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,静等天明。这时杏香回来了,曹雪芹便向她使个眼色,不必将曹頫可能是火首的话,告诉杏香,因为多一个人发愁,一点好处都没有。 “饿了吧?”杏香的神情很轻松,看着锦儿问:“想吃点甚么?” “我不饿。”锦儿问道:“秋姑睡了没有?” “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,这会儿——” “你别说了。”曹雪芹拦住杏香的话,复又对锦儿说道:“她马上就会来。你想,她能撂在这儿,管自己睡吗?” 果然,外面已有秋澄的声音;杏香迎出去将她接了进来,进门还有微笑着,及至由曹雪芹看到锦儿,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纵。 “怎么回事?” “没有甚么。”锦儿摇摇头。 “还没有甚么?”秋澄手指着说:“你跟雪芹都是一脸的心事。” “真的。”杏香也发觉了,“刚才我竟没有看出来了。” 既然如此,也就不必瞒了。锦儿便将她跟曹雪芹的忧虑,毫无所隐地说了出来。 秋澄当然比她来得沉着,但亦久久无语。 “急也没有用。”终于是杏香打破了沉默,“到天亮一打听,完全不是那回事,那时候回想这会儿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发愁,自己都会觉得好笑。” 锦儿接口就说:“我宁愿那时候自己觉得好笑。” “这件事,”秋澄说道:“咱们倒不妨谈谈,如果火是由和亲王府起的,四老爷要担多大的责任?” “这要查《会典》了。” 于是杏香从书房里取来一部雍正年间重修,卷帙浩繁的《大清会典》,曹雪芹翻了半天,终于找到可以比附的一处,是在“工部”的职掌之内。 “你们听,工部职掌有一条:‘定保固之限,不及限则议赔。’和亲王府尚未验收就烧掉了,当然适用‘不及限’这一条。” 听说只是“议赔”,锦儿又比较宽心了;但仍旧追问了一句:“光是议赔,没有别的处分?” “打了不罚,罚了不打,‘议赔’之外,即令有处分,也有限的。” “嗯,嗯。”锦儿又问:“那么议赔是怎么议法呢?” 于是曹雪芹又看会典,一面看,一面念:“‘凡赔,有独赔、有分赔、有代赔,核其数以为差。’”念到这里停住了,但双眼却仍聚精会神地在看会典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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