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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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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你是缘分,在我是走了一步运。芹二爷,我现在老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慌,彷佛欠了人甚么还不起似地。你读的书多,倒替我琢磨琢磨,是甚么讲究。” “这是好事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好人遇到顺境,会觉得老天爷给得太多了,有点儿当不起;仲四哥,你是这么一种感觉不是?” “一点不错。” “有这种感觉就好,所谓‘戒慎恐惧’,实在恐惧戒慎。自己觉得福气够大了,就会想着要刻刻小心,多做好事散散福,免得器满易盈,这就是载福之器;散福实在就是积德。” 仲四沉吟了一会,欣然说道:“芹二爷,我懂了。‘散福就是积德’,这句话说得好。好比钱一样,要散出去才会再进来;人人搂住钱不放手,莫非天上会掉下来?” “对!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这会我心里舒坦多了。来,芹二爷,咱们干一杯!” “好。我敬你。”曹雪芹干了酒,提壶为仲四斟满;然后问道:“仲四哥是想一个五品同知?” “是的。”仲四看着曹雪芹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芹二爷,你不知道会不会笑我,我是觉得能替秋小姐多尽一分心,就多尽一分,我是想替她弄一副象样的诰封。” “我大姊也知道这一点,她很感激,也很高兴;可是也很不安。” “喔,为甚么?”仲四很注意地问。 “因为,”曹雪芹作出很为难的神气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 “不要紧!芹二爷你尽管说。”仲四又说:“说话的人跟听话的人,心境不一样,我觉得不该说,别人觉得我不该不说,这种事我也常遇到的。” “既然你这么说,就不该说的,我也应该说了。”曹雪芹略顿一下说下去:“震二哥一直想弄个实缺知府,这回你捐官,把他的那颗心又热了起来。仲四哥,我震二哥岂是当地方官的材料?他要那么做,绝不会有好结果,大家怎么样劝他也不听;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个想法说不出口。” “想来芹二爷你跟秋小姐是琢磨出来了?”仲四问道: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?” “怎么不能?原就是要跟你来谈的。” 话虽如此,曹雪芹一直没有想出能不让仲四伤感情的措词,似乎唯一的说法是,仲四捐了五品同知,曹震才想到要加捐为四品知府;这一来仲四心里一定会想,“莫非我生来就该比他低一等?”成了至亲,而且关系只会越来越密,仲四有这个疙瘩在心里,一辈子都会不舒服。因此话到口边,曹雪芹还是不肯说,先是举杯就口;接着装作失手打碎了酒杯,“哐啷”一声,连他自己都吓一跳。 在伺候席面的是仲四的一个远房亲戚,身分不上不下,大家都叫她“陈三姑”,皤然老妪,却很机灵,赶紧说一声:“‘碎碎’平安。”接着,另换上一个酒杯来。 这下真到了图穷而匕首见,再想不出拖延辰光,容他考虑的招数来了!那知急有急智,居然想出一个极好的说法。 “我震二哥是一把如意算盘。”曹雪芹问:“仲四哥你知道不知道,同知管甚么?” “这,芹二爷,你可把我考住了。”仲四答说:“彷佛听说,同知既是文官,又是武官,真闹不清楚是干甚么的?” “府有同知;直隶州也有,不过叫‘州同’,原来的官称叫做‘同知府军事’、‘同知州军事’,意思是跟知府或者知州一同管军事,所以简称同知。到后来便成了专职。”曹雪芹紧接着说:“震二哥的如意算盘是,有你替他管一府的兵马,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当知府。” 话犹未完,仲四连连摇手,“震二爷这把如意算盘,简直成了‘铁算盘’,是算计我仲四的一条老命!”他郑重其事地说:“芹二爷请你务必告诉震二爷,使不得!他如果真要这么办,说不得只好委屈秋小姐了。” 看他那种神情,曹雪芹又好笑;又得意,却故意装作不解地问:“仲四哥,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。” “那就实说了吧!我也不敢捐甚么官了。” “那倒不必!” “对!”仲四立即接口,他是会过意来了,“我另外捐个震二爷用我不上的官。” “只怕你不捐同知,他也就不捐知府了。”曹雪芹特意宕开一笔,“咱们慢慢儿从长计议。” “是!从长计议。最要紧的是听听秋小姐的意思,她说怎么办,就怎么办。还有,”仲四紧接着说:“看房子的事,请芹二爷帮着留意。” “好,好!我跟她说。” “芹二爷,”仲四一脸的恳切,“房子大小好坏,都请秋小姐拿主意,不过,我有一点儿心愿,请你跟秋小姐提一提,想来也应该是她乐意听的。” 不说他自己的心愿,却先顾虑到秋澄是否乐意去听,这一点让曹雪芹深为感动,也深为秋澄高兴,当下一迭连声地说:“一定转达、一定转达。仲四哥你说吧!” “我在想,房子最好能在府上近处,好让我常常给太太去请安。”仲四紧接着说:“这是一个礼数,还不就是那么句话,太太也未必每一回都能见我;就见了,我也不配陪太太聊闲天。芹二爷,你说,我这话很老实吧?” “是、是!多承抬爱,感激之至。” “芹二爷,你这是跟我说客气话了!要老是这么在礼数上一点儿都错不得,我就不敢跟芹二爷亲近了。芹二爷我说我心里的话吧,房子想买在府上近处,就为的是想跟芹二爷你多亲近。”仲四紧接着说:“不是我多喝了几杯酒说酒话,我对震二爷是佩服、是敬重,要说交朋友,芹二爷你如果不以为我是高攀,我倒是真愿意跟你常常来往。” 这番话在曹雪芹的方寸之间,就不是“感动”二字可以形容的了:他将早已藏之中心想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:“仲四哥,你如果拿我当朋友,你就叫我雪芹。别再二爷、三爷的;光听这个称呼,就近乎不起来。” “好!”仲四举杯一饮而尽,“雪芹,咱们就这么说了。” “那才是!”曹雪芹也干了一杯;随手提起酒壶为仲四满斟。 就在这时候,仲硕甫出现了;老远地便陪着笑说:“芹二爷——” “不!”仲四打断他的话,“该换个称呼。” 蓦地里夹杂这么一句话,仲硕甫不免茫惑;站住脚在那里想:该换个甚么称呼才合适? “你该叫二舅,而且得磕头。” 一听这话,仲硕甫又惊又喜,他也知道老父即将续弦;也听说曹家为抬高秋澄的身分,认了她作女儿。但究竟如何,却难以打听。如今听父亲这么充满信心地说话,知道好事已谐;秋澄改为曹姓,亦已证实。 当下,仲硕甫撩起狐皮袍子,双膝着地,口中说道:“芹二舅,今儿可怠慢你了。” 曹雪芹急忙离座,一面作揖还礼;一面说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请坐下来一起喝酒。” “芹二舅这么说,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!” “是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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