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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“那,”锦儿问道:“他们的钱是那里来的呢?”

  “还不是从军饷上克扣来的。先不敢拿出来用,如今因为王师奏凯,傅中堂快到京了;皇上已下了好几道恩诏,上上下下,一片喜气,不必有甚么顾忌,才纷纷附庸风雅。”曹雪芹叹口气,“唉!打这个仗,真是劳民伤财。”

  “你少发牢骚吧!”锦儿转脸间秋澄:“咱们的饭在那儿吃?”

  秋澄知道她有话跟曹雪芹谈,当即说道:“摆在梦陶轩吧,我在这儿伺候太太的饭。”

  秋澄在此,杏香便可以在梦陶轩照料。锦儿在饭桌上将曹震要出差扬州的始末缘由说了一遍,然后谈到曹雪芹身上。

  “如今有件两难的事,你震二哥实在要你去帮他的忙;可是为了秋澄的喜事,又不能没有你。太太说,大家再想想,或许能想出兼筹并顾的事,亦未可知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曹雪芹便在肚子里用工夫,等吃完午饭,他已有了主意。

  “震二哥说我一肚子的杂学,这话倒不假。不过,我这些杂学,也不必一定到扬州才用得着。”

  “这话是怎么说?”

  “我是说,我就不跟了震二哥去,也能帮得上他的忙。”

  “那可是太好了!”锦儿高兴地说:“回头你们哥俩,好好儿谈吧。”

  到了日落昏黄之时,曹震来了;酒喝得满脸通红,但脸上一直浮着笑容,不言可知,跟仲四谈得非常投机。不过,他并没有到马夫人那里去;曹家的家规严,像这样子喝得醉醺醺地到长辈面前,纵使不虞呵斥,自己也会觉得忸怩不安。

  “雪芹啊!”在梦陶轩,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,“这回到扬州,你可得好好儿拿点货色来给他们瞧瞧。扬州的盐商是俗中之雅,我给他来个雅中之俗;到节骨眼儿上,一句话就能三年五载吃不完。”

  这最后两句话,听得曹雪芹直皱眉;锦儿也觉得话不入耳,当时便推了他一把,“怎么着?”她问:“你酒没有喝醉吧?”

  “没有醉,没有醉!不过喝得很痛快。”说着,他打了一个嗝。

  锦儿便乘这空隙,抢先说道:“有话慢慢儿谈。雪芹就不去扬州,也能帮你的忙。”

  “不去?”曹震睁大眼问道:“你为甚么不去扬州?”

  “他去了扬州,家里的喜事怎么办?”锦儿不自觉地又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。

  这多少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,曹震的脑筋清醒得多了,回想从海望邀他到扬州去的那一刻开始,一往不复地只是想着此行的乐事,以及曹雪芹如何得力;对于秋澄的喜事,是不是能少得了曹雪芹这样一个人,竟念头都不曾转过。说来实在有点荒唐,也应该惭愧。

  看他那种神情,曹雪芹不免歉然,“反正随后我还得跟着四叔南下;要说把那些草台戏整理起来,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总有我使得上劲的时候。”他略停一下又说:“震二哥要我一起去,无非备顾问;有甚么疑问,这会儿提出来,也是一样。”

  “没有去看遇,也不知道那些戏班子是怎么个情形,从那里去提疑问?”

  “草台戏就是草台戏,无非简陋俚俗,可以想象得之。”

  曹震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你这话说得也是。你能不能拟个条陈出来,砌末、戏词,该如何改良?还有,你能不能编个两三出应景的新戏出来?”

  “这,我一时还不敢包揽。你不对此道也是内行吗?咱们聊个两三回,也许能聊出一点儿东西来,我再下笔来写。至于应景的新戏,若说为皇太后庆寿,无非八仙过海、瑶池称觞之类,内廷多的是这种本子,论场面壮观、戏服华丽、角色齐整,民间万万不及,不必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。在我看,所谓应景二字,要放宽了来看,颂扬皇上的孝思、关怀国计民生,都是南巡这个题目中的应有之义,不妨用作题材。”

  “是啊!不过,你也不能净说不练,那些题材好,不错,本子呢?你得拿本子出来。”

  “震二哥,你别忙,我说这些话,心里自然有个打算。”曹雪芹不慌不忙地说:“大凡这些应景的戏,要讲究三个字:短、明、厚。”

  “长短的短?”

  “是的。”曹雪芹说:“临时承应的戏,长篇大套,不但费事,而且要顾到上头有没有工夫来看。”

  “嗯,嗯!”曹震忽然变得很兴奋了,“你说这话就得窍了。明呢?要简明;是不是?”

  “一点不错,要一看就懂。而且篇幅既短,也没法儿细叙来龙去脉,所以非简明不可。”

  “那么厚呢?”

  “这个字最难!厚是要味道厚。既短且简,往往味道薄了;味能不薄,才算上乘。”

  “听你的话,倒头头是道。不过——”曹震没有再说下去;言外之意,是顾虑曹雪芹能说不能行。

  “我有个朋友,姓杨。”曹雪芹说:“震二哥,你几时有空,咱们去看他;他有几个本子,照我看,短、明、厚三字,庶几近之。”

  曹震欣然同意,“明天不行,仲四还有事;后天也不行,我已经有约了。”他想了一下说:“准定大后天吧。”

  “上午还是下午?”曹雪芹说:“我看下午吧,等他衙门里散出来,邀他小坐。”

  “他在那个衙门?”

  “实录馆。”

  正在谈着,马夫人得知曹震来了,打发丫头来请,于是一起前往;马夫人开门见山地问:“你们谈得怎么样?”

  “很好哇!”曹震答说:“仲老四只有一句话,一切听咱们的。另外有两件事,是他自己的意思;第一件是聘金,他预备送一万银子,兑算成金叶子送来。我当然得客气客气;到底怎么样,还得请太太的示。”

  “这一层,我已经跟你媳妇谈过了。他送多少是他的事,反正我原封不动让秋澄带回去。”马夫人怕曹震还要相劝收纳,所以又加了一句:“这个主意已经定了,决不会变。”

  “这也是咱们曹家的面子。不过,金叶子到底带去了没有,外人不知道,显不出咱们的气派。这一层——”曹震沉吟着说:“有了,他这一万银子,让他在日升昌立个折子,连图章一起送了来;将来让秋澄照样带回去,那就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了。”

  “也好!”马夫人又问:“还有一件呢?”

  “还有一件,已经让我谢绝了,不过他倒真是一番至诚,我不能埋没他,得跟太太回一回。他是提到咱们家在鲜鱼口的那座住房——”

  原来雍正五年曹頫因亏空公款,抄家赔补时,在京城前门外鲜鱼口有一所住房,亦没官发卖。仲四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回事;正好那所住房的买主因为经商亏蚀,有意出售,索价只三千五百银子。仲四觉得物归故主,也是美事,想买下来作为聘礼之一,问曹震意下如何?

  “你怎么说呢?”

  “我说:‘美事倒是美事,不过你买了来作为聘礼送我们曹家,事就不美了。’他一听这话,赶紧跟我赔不是;他的话很老实,他说:因为结这门亲事,在他实在觉得太高攀,总是在想,怎么能表一表他的心意,以至于有些想法欠检点。”

  “嗯,嗯,好!”马夫人很注意地问:“那末,那所房子呢?咱们自己该买下来啊。”

  “是。我想跟四叔去商量,或是他买,或是我买,或是合买。买下来作为祭产,反正我已托了仲老四了,房子不会让给别人。”曹震接着又说:“至于他另外置产供秋澄住这件事,要看雪芹的意思了。”

  “怎么要看我的意思?”曹雪芹插进来问说。

  “那是秋澄的意思。”锦儿代为回答,“她说,你愿意挑在那儿就那儿。以前不跟你谈过吗?”

  曹雪芹自然记得,以前谈的是,为了仲四照料买卖方便,不宜住内城,此因天黑闭城门,住外城的进不来,住内城的也出不去,必得到子夜开城门,方能回家,请之“倒赶城”。

  若住外城,为了秋澄归宁方便,以靠近宣武门为宜,而又以琉璃厂附近,更为合适,因为那里是曹雪芹常到之处,顺路歇脚,聚晤的机会就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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