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大野龙蛇 | 上页 下页
一二六


  “你还说!”秋澄刚缩回的手又伸了出去。

  “好,好!我不敢了。饶我这一回。”

  听她告饶,秋澄方始罢手;各自整理了被窝,重又睡好,听得钟打两下,秋澄便说:“你听,已经丑正了;决不能再闹了。”

  “好。不闹了!”但锦儿刚说了这一句,却又翻身过来说道:“我只问你一句话,老太太的那幅《海上仙山图》,后来的下落呢?”

  “明天再谈。”

  “不!你不告诉我,害我一夜睡不着。”锦儿又说:“我疑心这件事跟震二爷有关。”

  秋澄不答,仰脸看着帐顶,睫毛乱眨,似乎在思索甚么。

  “我说得不错吧!”

  “你一定想知道,我就告诉你;反正早年的震二爷,你不是不知道。有一回震二爷跟老太太说,那幅顾绣,有人要借了看一看,老太太当然让他拿了去;那知道——”

  “一去不回了?”锦儿问说。

  “嗯。”

  “他是怎么说的呢?”

  “他说是人家弄丢了。”

  “这话骗得了老太太吗?”

  “当然骗不过。”秋澄答说:“那时震二爷正为钱上的事,跟震二奶奶打饥荒。老太太就跟我说,那个绣件一定让震二爷抵了债了。别提了吧。一提他们夫妇吵得更凶。”

  锦儿默然,息了好一会才说:“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对了,还是错了?”

  “你觉得老太太这么办不对?”

  “我不敢这么说。不过——唉!”锦儿紧皱着眉自责:“我是怎么了?好好儿,又提当年的那场灾祸干甚么?”

  这是指雍正四年底抄家的事;秋澄亦惨然不欢,但想一想也有可以自慰之处,“老太太到底是福气人!”她说。

  锦儿默然,睡意渐浓;这一夜春梦迷离,一会儿梦到金陵;一会儿又梦见曹震当了江宁知府,直到晓色朦胧才能安稳熟睡。

  * * *

  锦儿带着曹雪芹所写的那篇寿序回家,心里非常得意;但想到前一天秋澄劝她的话,在曹震面前一改平时那种得理不让人的神态,只平静地告诉他,曹雪芹已经如期交卷了。

  “你倒仔细看看,”她又说,“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,我叫他改,总要改到你满意为止。”

  曹震听得这话,颇有异样的感觉,好久没有听到她如此谦恭体贴的语气了,因而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
  “怎么?”锦儿摸着自己的脸问:“是那儿不对吗?”

  “不,不!没有甚么不对。”曹震问道:“雪芹的润笔,甚么时候给他送去?”

  “不忙!”锦儿又说:“其实也不是雪芹的文章值那么多钱;咱们不过借这个名目贴补秋澄的喜事。这一层连太太也明白;给雪芹二百两银子让他买画,其余的存在咱们这儿,等要用的时候再取。”

  “对了,提到秋澄的喜事,咱们总还得尽点儿心吧?”

  “是。我也想到了,不过没有敢跟你提。”

  曹震越觉诧异,不知道她何以大改常态?一时不暇细想,只连声说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你的话太客气了。”

  “相敬如宾嘛!”

  曹震想笑不敢笑,不过心里是高兴的,“是,是,相敬如宾。”他问:“你看,咱们得预备一个甚么数目。”

  “那要由你作主。”

  “不,不!咱们商量着办。”曹震略想一想又说:“或者咱们认一项也好。”

  “怎么叫认一项?”

  “譬如说,喜筵归咱们报效。”

  “那也可以。不过,你得核计、核计,花费太大,有点儿心疼,那就没意思了。”

  “我不会,只怕你心疼。”

  “别样心疼,这件事不会。其实,”锦儿乘机规劝,“你如果稍为收敛一点儿,花这些钱也算不了甚么。”

  “你是说捐官的事?”曹震摇着手说:“这件事过去了;我想想我也不是当地方官材料,算了,别自己找罪受。”

  “你想得不错。”锦儿紧接着说:“可是,我不是指捐官的事。”

  “那末,指甚么呢?”

  “算了,不谈吧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我怕我说了,你不高兴。”

  “啊,啊,承情之至。”曹震笑道:“总有五六年没有听你这么说话了。是怎么回事,忽然一下子改了脾气。”

  “是秋澄劝我,总要事事依着你。她说我事事依着你;你自然就会听我的劝。”

  “秋澄到底贤慧。”曹震赶紧又说:“我不是说你不贤慧,你可别误会。”

  “这也没有甚么。”锦儿神态自若地说:“就算过去不贤慧,莫非还不准我改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曹震说道:“你要劝我甚么,你尽管说。”

  “暂且不提吧!好好儿说着话,别又闹得你生闷气。”

  她越是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,曹震越要打破沙锅问到底;锦儿看时机已至,终于说了出来。

  “我说的收敛,是指你耍钱;别赌得那么大,行不行?”

  提到这件事,曹震不免愧歉。这几年好差使不少,但并没有存下多少钱,都是一个“赌”字害人;因此,对于锦儿的规劝,他是愿意接受的,但能不能做到,却无把握。

  当时只是答一声:“我也觉得这是我的一个漏洞;让我慢慢儿来。”到这天夜里,与妻妾围炉小饮,他自己谈到了这件事;但只是叹了一篇苦经。

  “在内务府当差,没有不赌的。因为内务府的差使,多半是伺候人,伺候人就要等,干等多无聊,只有弄一桌赌来打发辰光。”曹震又说:“如果不赌,总得找别样消遣,你们说,甚么消遣好?”

  “消遣的花样还少得了?”锦儿答说:“譬如看看书甚么的。”

  曹震大笑,“太太,你枉为是包衣人家!”他说:“莫非不知道内务府甚么都不缺,就缺书香?”

  “二爷,”翠宝接口说道:“照你说,像芹二爷这样子,在内务府当差,倒合适?”

  “他岂是肯伺候人的人?”曹震又接回自己的话题:“除了赌,找甚么消遣都不妥,喝酒,喝得酒气冲天,怎么走得到人面前?唱戏呢,又嫌吵;聊天儿吧,天天见面的人,那有那么多话好说。所以只有赌最好,把人聚在一起,别走散了,上头招呼,一传就到;有人要接头事情,也有准地方找。所以雍正爷曾经禁止一回赌,看看不行,又授意内务大臣开禁了。所以内务府可说是奉旨赌钱。”

  “二爷,你有点儿误会了。”锦儿很和缓地驳他,“我不是说希望你戒赌;只是劝你别赌得太大。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