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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“不!”

  “为甚么?”

  曹雪芹摇头不答,秋澄却明白他的心意;“是怕太太看了感触。”她说:“回头太太不问画的甚么,咱们就别提。”

  子女自以为年轻,如老莱子之效婴儿,彩服娱亲,父母才会忘老;曹雪芹未至六十而作六十造象,马夫人见了会想:到那时不知道还能见爱子不?这样的感触,对上了年纪的人,是心理上极大的打击。

  锦儿领悟到这一层,才知道自己对马夫人的感情,较之曹雪芹固然差得远,而且亦不及秋澄,故而体会不到。

  由此连类推想,别有会心;原来她逐渐发现曹震对她的情分已不如前,冷眼观察,他对翠宝的亲热,在私底下有增无减。刚才谈到曹震好赌,秋澄的话,触及她的心事,这天不回家而住在秋澄那里,便是要诉诉这一番心曲。

  * * *

  “你说震二爷听我的话,不错,是听;只不过是表面文章。甚么叫‘阳奉阴违’,他就是!”

  “你用这四个字,就见得你自己妇道有亏了。”秋澄说道:“我常时见你对震二爷呼来喝去,有些事独断独行;他办不到,或不愿意这么办;而你呢,多年来拿住了他的短处,恩威并用,把震二爷收服了,当面不敢反对,就只好阳奉阴违了。”

  锦儿不作声,好一会才开口,“我也想到了这一点,不过不如你看得透澈。”她问:“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?”

  “病根找到了,下药还不容易吗?”

  “这一点我当然知道,要改一改。可是,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,向来欺善怕恶;我一迁就他,他得理不让人,会爬到我头上来。”锦儿又说:“到那时候,事事当面驳我的回,倒不如仍旧是这样儿,至少还落得‘阳奉’。”

  “我不赞成你这话。你说他欺善怕恶,我看他也并没有欺侮翠姊。”

  “哼!”锦儿冷笑,“不但不欺侮她,还真听她的话呢?有时候表面敷衍我,到头来还是照翠宝的意思办。”

  “这一说,正好相反。”秋澄笑道:“那是阳违阴奉。”

  “气人就在这里!”锦儿气鼓鼓地说:“我就看不出来我那一点儿不如人家。”

  “人苦于不自知。妹妹,”秋澄从被窝下面伸过手去,握着她的手说:“你别说我帮翠宝,她可比你会做人。”

  “你不用说这个,你只老实说:我那一点不如她?你说得对了,我自然改。”

  “刚才我不是说了,你把震二爷呼来喝去,凡事独断独行,这一点就不如人家。”秋澄又说:“古书上有个故事说,年纪大了,牙齿掉了,可是三寸不烂之舌在,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。”

  “可是我也说了,我处处体谅他,他以为我好欺侮,爬到我头上来,怎么办?”

  “不会。有太太,有雪芹,他也不敢对你无礼。再说,我如今也算姓曹了,老着脸说一声:震二哥,你不能这样子对二嫂子。他也不能不卖我一个面子。”

  锦儿又沉吟了好一会,慨然说道:“好吧!我就听你的劝。不过,将来要请你说公道话的时候,你可别撒手不管。”

  “你看我是那种人吗?”

  “你不是那种人,雪芹也不是那种人。不过,”锦儿下转语的声音格外重,“牵涉到另一个人,你们就有顾忌了;尤其是雪芹,不也管人家叫姊姊吗?”

  这是明指翠宝,“不相干!”秋澄很快地说:“我们自然帮你讲理。”

  “如果我没有理呢?”锦儿很快地问:“你们就不帮了?”

  秋澄默然;犹在思索如何回答时,锦儿却又开口了。

  “俗语说,‘清官难断家务事’,有理没理有时很难说;只看旁人怎么看。”

  “要说旁人怎么看,自然是对你有利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你是大,她是小,世上只有‘宠妾灭妻’的,几时听说过宠妻灭妾?而且震二爷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。”秋澄接着又说:“至于你没有理,要人家帮你,就帮了,也不过一回;就帮上了,只怕你自己也觉得无味。总而言之,你没有一点不如翠宝,地位又比她有利,照说不可能争不过她,其实也无须争。最要紧的是千万别跟震二爷破脸;夫妇一破了脸,就像好好一样磁器碎成两片,即使拿胶续上,丝毫不缺,可是总有条裂痕在那里。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“唷,唷!看你这长篇大套,倒像饱经世故的老妈妈似地;看起来仲老四真是走了一步大运。”

  秋澄狠狠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,抽回了手说:“原来你是借个题目来消遣我!”说着,转身过去,背对着锦儿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锦儿笑道:“到这会儿还害臊?”

  “不是甚么害臊不害臊,你要人家跟你说正经的,你自己就不应该开玩笑。”

  锦儿微笑不语。不管是怎么样得罪了秋澄,只要作出这样的神态,便必能邀得谅解,但这一回却不同;锦儿侧面望去,发现晶莹的泪珠,不由得大吃一惊。

  “你是怎么啦?莫非我那句话伤了你的心?”锦儿伸出手来推着她说:“你说,是那一句,我给你赔罪。”

  “不相干。”秋澄抹一抹眼泪,“我是自己觉得可怜。”

  这就更让锦儿困惑了,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:“把我都闹胡涂了,不知道甚么意思。”

  “我是想到将来。”秋澄幽幽地说:“大家都待我这么好!将来不知道怎么报答?心有千样结,日子过得可怜。”

  锦儿大大地舒了口气,“你吓我一大跳!”她觉得秋澄的想法是可笑的,但不便多说;而且觉得无须多说。

  “你没法儿琢磨我的心境——”秋澄顿了一下,“嗐!不谈这些了。”

  “对!别想得那么远;不然就是自寻烦恼。”

  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

  两人各自掖紧了被,面对面闭眼而卧;锦儿听得鼻息细细,吹气如兰,想象着自己是仲四,不知道此时是何滋味。

  想着想着,不由得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而且唾沫星子喷到了秋澄脸上,她张开眼笑着骂道:“好啊!你真会撒野。”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!”锦儿抽出枕头下的纺绸手绢,为秋澄擦脸,笑着道歉。

  “你想到甚么了?会忍不住好笑。”

  “你想听?”

  “说来听听也好。反正瞌睡虫也让你撵跑了。”

  “我当然要说给你听。不过,我说了,你可别骂我。”

  一听这话,秋澄便不作声了;已经想到决不是甚么好话。

  “我是想到太太的事。”

  原来自己误会了;秋澄便问:“太太甚么事让你好笑。”

  “我是说仲四太太的事;不知道仲四爷这么睡在你旁边,心里——”

  一语未终,秋澄便仰起身子来,“我就知道你又拿我消遣!”一面说,一面伸手去呵她的痒:“看我今天饶得了你。”

  锦儿笑着乱躲,“你不讲理!”她喘着气说:“我不早就声明在先了。”

  “你还说嘴!你不说太太的事吗?”

  “仲四太太不也是太太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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