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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于是锦儿为他斟玫瑰露;杏香去取白干;秋澄把曹雪芹爱吃的菜移到他面前,三个人乱了一阵,方都坐定。

  “画得怎么样?很得意吧?”锦儿问说。

  “还好。”

  “你是怎么画的?”

  “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。”曹雪芹徐徐引杯,“这会儿我得卖个关子。”

  锦儿与秋澄对看了一眼,都不作声;杏香提议:“要不要我去取了来,让大家先睹为快?”

  “还少一个人物。回头吃完饭,等我补上。”

  杏香大失所望,但失望中又有得意,“是不是,”她说:“我说了人很难画吧!”

  “一点都不难。”

  “你还没有画。”杏香说道:“你画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“你还没有看。”曹雪芹学着她的语气说:“你看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这是一个软钉子,杏香不作声了。锦儿笑道:“雪芹今天一定弄了甚么狡猾;我不上你的当。”

  “怎么不上我的当?”

  曹雪芹是故意卖关子,装得神秘莫测似地,锦儿好奇心大起;亲族相处,感情厚了,自然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这种有趣的话题,所以她一再旁敲侧击,想窥探出那幅画中有些甚么?但曹雪芹始终不肯透露;吃完饭,依旧好整以暇地陪着马夫人聊天。

  “你该走了吧?”马夫人问锦儿,“还是今晚上住在这儿?”

  “那要看雪芹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他要是让我看了画,我自然就走;不然我得住在这儿。”

  “原来锦儿姊等着看我的画。”曹雪芹马上接口,彷佛原先不知道似地:“你不早说!”

  听得这种故意逗人的风凉话,锦儿不免有些冒火,“哼!”她冷笑着:“求你多少遍,你不理;我不求你了!你愿意拿给我看,我就看;不愿意就拉倒。”

  “愿,愿!”曹雪芹笑着应声;又说:“其实已经画好了。请!请指教。”

  这下锦儿方回嗔作喜;到了梦陶轩的书斋,一张五尺的条幅,连款都题好了,拿针佩在壁上。近前细看,画的是设色山水,景致彷佛李白的诗:“三山半落青天外;二水中分白露洲。”萧疏秋柳之下,一个白发纷披的老者,策杖闲眺,意态悠闲。

  “怎么?”杏香先就大声诧异地说:“画的不是白头发的老太太。”

  “你别嚷!”秋澄说道:“先看看题款。”

  题的是“雪芹六十造象”六个篆字;下面又有一行小字:“乾隆己巳雨水后一日戏笔。”下面钤着一方小印,只有一个字:“沾”;前面又有一方闲章:“长思短歌”。

  “怎么变了你自己呢?”杏香又问。

  “为甚么不能变我自己?”

  “你别老傻里呱叽的老问这个了。”秋澄推了杏香一把,“诗里头又没有指明,是个女的;他要画他自己,有何不可?只要符合诗意,就行了。”

  “我就知道雪芹一定弄了甚么狡猾。”锦儿点点头说:“不过画得倒是不坏;他是指望着晚年能重回老家,这又是一个好兆头。”

  听得这话,连曹雪芹都困惑地望着她;大家的眼色中都在期待她解释。

  “你们想,旗人不能随便出京;雪芹六十岁那年如果在江宁,当然是在那里做官。”

  “你也想得太玄了。说不定还当织造呢!”秋澄笑着说了句:“官迷!”

  锦儿笑笑不答,视线还是在画上,“这里太空了!得补点儿甚么东西才好。”她指着画上的一大块空白说:“譬如加上一行鸿雁。”

  “不!”曹雪芹向秋澄说道:“我是给你留的地位,你把你那首诗题上吧!”

  “我的字怎么能题画?不行,不行!别糟蹋你这幅画。”

  秋澄不肯落笔,禁不住大家起哄,秋澄只得勉为其难;但她也有一个条件,跟曹雪芹作画一样,不许人看。

  “好吧!”锦儿说道:“我们躲开。”

  “还有一层,”秋澄又提第二个条件:“题坏了别怪我。”

  这回该曹雪芹答话:“不要紧!”

  “只要你不心疼,我就题。说老实话,一定会糟蹋了画。”

  她这一说,还真让锦儿担心,在梦陶轩起坐间中不断嘀咕:“不该勉强她的,真要题坏,有多没趣。”

  “不会,不会。”曹雪芹也有些惴惴然,不过不能不这么说宽心话。

  不一会见秋澄打发丫头来请;摊过去一看,秋澄规规矩矩地写着那首《偶成》,但并未写出题目,只在诗后加了一段话:“雪芹吾弟作白门秋色图,着一老翁,自道为六十造象;或谓此乃服官江宁之先兆,当什袭以藏,留待他年之证验。”下面写“秋澄敬识”四字。

  “好极了!”曹雪芹大赞:“行款、字都好;识语更妙!这一题,即便画不好,也值得保存了。”

  “咦!”一直在看画的锦儿困惑地发这一声;大家都转脸来看她,等她说下去。

  锦儿却没有话,只是皱眉苦思;曹雪芹忍不住问:“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我总觉得少了一点儿甚么?”

  曹雪芹一看便即明白;“少两方图章。”他问:“是不是?”

  “不错,不错!你说对了,就是少两方图章,倒像匀了胭脂,没有画眉毛,看起来太淡。”锦儿问道:“得要补两方图章,一个也行。”

  秋澄是有两方小印,但名字都改过了,已不通用;杏香提议钤用曹頫所送的那个“曹”字玉印。

  “那怎么行?自己人盖上一个‘曹’字印,不成了笑话?”

  “那就没法子了。”杏香说道:“芹二爷刻图章慢得很,明天能刻出来就很好了。”

  看锦儿脸上有怏怏不足之色,曹雪芹便说:“有个救急的法子,我可没有试过。”

  “能救急就好。试一试何妨!”杏香问道:“是甚么法子?”

  “我画两个图章在上面。”

  这下,大家都好奇心起,“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画图章。”锦儿催促着:“怎么个画法?你让我们开开眼界。”

  于是曹雪芹取来银珠与新笔,在“秋澄敬识”四字下,画了两个图章,朱文的只有一个“霞”字;白文是“秋澄”二字。

  看他一笔一笔细描,但东一下、西一下,起初看不出甚么,到慢慢成形,趣味就好了。画好了一看,与真的图章毫无两样;题的款有此两印一衬,弥觉美满。

  但曹雪芹却不满足,“前面应该加一方闲章,行款才好看。”他抬眼望着秋澄,“你愿意刻个甚么闲章?”

  “闲章还有种类?”

  “种类多着呢!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说;你想一句话,我看行不行。”

  秋澄点点头,想了一下说:“有句话能不能用:‘与君世世为姊弟。’”

  “这是套用东坡对子由说的话,何不径用原文。”

  “原文行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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