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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“真的。做地方官要碰运气。”曹雪芹也说:“有一回我去滦州,正赶上皇上谒东陵,永平知府为了连天大雨,跸道修好了,让雨水冲坏,一连两次,上面王公大臣坐催;下面民怨沸腾,夫子征不起来,急得要上吊。从那一回起,我就再也不想做官了。”

  “你听听!何苦好好的京官不做,想去当甚么知府?连仲老四那样的人都不敢带兵马,你行吗?”

  听他们叔嫂俩一搭一档在鼓吹,曹震实在有些烦了,“好了,好了!”他乱摇着手说:“我也不过那么一句话,你们就拿鸡毛当令箭了!那里有那么多废话?”

  “好吧!”锦儿还是要说:“我宁愿你骂我废话,不愿意你去干傻事。”

  “锦儿姊!你别说了。震二哥自然胸中有丘壑,不会自己找麻烦。”

  “我想也不会。”锦儿对曹雪芹说:“你吃完了饭,早点回去吧!太太惦着呢。”

  “我也不吃饭了。”

  说着,曹雪芹起身要走,但为曹震留了下来;因为他还有事要跟曹雪芹谈。

  “有件事,你不知道愿意不愿意干?来爷爷八十大庆,打算好好热闹一下,内务府打算公送一篇寿序;来爷爷不乐意,他说:‘人家翰林看不起咱们内务府,请他们做寿序,看起来是篇富丽堂皇的四六,暗底下用些深奥的典故,贬得人一文不值。你们有那个花钱找人来骂的瘾,我可不领情。’为此,大伙儿都觉得为难,来爷爷新升了保和殿大学士,寿辰那天还少得了寿序?独缺咱们内务府那一篇多没有面子!”

  锦儿趁他一口气说下来,暂息缓气的当儿,插嘴问道:“你是打算请雪芹来做?”

  “是啊!”

  “给多少润笔?”

  “二百两。”

  “起码也得五百两。大家公份,又不是你一个出,何苦放着大水不洗船?”

  “可是——”

  “你别说了!”锦儿大包大揽,有些蛮不讲理似地,“我替你们哥俩说合,雪芹不肯写,问我;你要不拿五百银子过来,雪芹也问我。”

  “其实——”

  锦儿鲁莽地阻止曹雪芹:“‘亲兄弟,明算帐’,上回内务府送傅中堂老太太的寿序,请翰林做的,润笔一千两,咱们已经减半收了,不能再委屈。”

  说完,大马金刀地将双手往桌上一按,做出那种愿与不愿一句话,毫无通融余地;兼含着不怕你不点头的那种拿稳了的神情。

  曹震却沉着得很,先喝口酒方始抬起头来问道:“你的话说完了没有?”

  “说完了,就是这个样。”

  “我的话还没有完。”

  “还有甚么?”

  “后天就得要。”

  不想还有这么一个条件!锦儿气往上冲,“你刚才怎么不说?”她问。

  “也得容我有说话的工夫啊!叽叽呱呱尽听你一个在嚷嚷,我连插句嘴的余地都没有。而且,现在说也不晚。”说完,曹震还阴恻恻地一笑。

  这一笑更让锦儿火大,“也不知道多早晚学的这副阴世鬼的德行!”她知道曹雪芹做文章要看兴致,尤其是这种应酬文章,限时交卷,决不可能,恨恨地说道:“有规矩的,立等不应,你给一千两也不能写。”

  “那可是你不肯写,不是雪芹不肯。”曹震又说:“满饭好吃,满话难说;你这个脾气,趁早改一改吧!”

  这句话将锦儿这一两年来变本加厉、好强争胜的脾气又触动了,心里实在不服这口气;当时站起身来,向曹雪芹招一招手,自己先走到远处等着。

  “你能不能替我争口气?”

  一听这话,曹雪芹不由得沉吟了;想了一下说:“你何必跟震二哥争闲气。”

  这话又不中听了,锦儿挥着手说:“你别管!你只跟我说一句好了。”

  曹雪芹想象得到,如说“不行”,不知道她会如何失望?当下咬着牙说:“行!我拚他一拚。”

  “对!到时候要拚就得拚。”当下得意洋洋地重回原处,向曹震说道:“你别门缝里张眼,把人都瞧扁了。不过,我先问你,你懂规矩不懂?”

  “甚么规矩?”

  “限时加倍,内务府得给一千两银子。后天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。”锦儿又说:“你们的钱来得容易,也分几个给雪芹花花。”

  曹震心知锦儿是激励曹雪芹发愤之意,反正便宜不落外方;而且这年要为秋澄办喜事,出项要比往年多,也该助以一臂之力。内务府方面,可能争到四百两,自己再贴上六百两就是。

  主意打定了,话却不能不说,“如果不是你最后一句话,我就不能给这个数。”他说:“雪芹的笔下虽不错,不过一篇寿序值不值一千两,犹待斟酌。”

  “本来是给多了。”曹雪芹笑道:“锦儿姊拿鸭子上架,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弄出来呢!”

  “你别说泄气的话!”锦儿微带呵斥地,“今儿回去好好歇一宵,明儿动手,两天一夜的工夫,还弄不出一篇文章来,你将来可怎么下场?”

  “这说得倒也是。”曹震接口,“你索性按照场规试一试。”

  “场规怎么样,我还不知道呢?”

  “你有心下场,就得稍为熟悉、熟悉场规。三场以第一场为重,考四书文,限定六百五十字。第一天点名进场,当天半夜里发题纸,快手第二天下午就脱稿了。第三天辰巳之间‘放头牌’。”曹震又说:“明天算第一天,你到第三天上午交卷好了。”

  “那就是大后天上午交卷,比我说的又多了一夜。”

  他们夫妇俩都是为他打算,但都像是唯恐他不能如期交卷似地;曹雪芹倒有些不服气,平静地答说:“我仍旧后天下午交好了。”接着站起身来:“我早点回去,筹划筹划,该怎么写。”

  “慢点!”曹震到卧室中转了一转,取出一张纸来,“这是来爷爷一生的事迹。你带回去看。”

  曹雪芹接纸在手,回家先到马夫人那里请安;略略说了通州本家的情况,秋澄问说:“桐生回来说,你在震二爷那里,吃过饭了?”

  “吃过了。”

  “谈了些甚么?”

  “锦儿姊替我揽了个差使。”接着,曹雪为来保作寿序的事说了一遍。

  “你锦儿姊还真照顾你。”马夫人说道:“这一千两银子,别到琉璃厂胡花了。”

  “我看中一个恽南田的册页,二百两银子就够了。多的归公帐。”

  “好!”马夫人问道:“这篇寿序,你预备怎么写?”

  “还得看了‘节略’再说。”

  “我教你一个诀门。”马夫人说:“如今的来大爷,就彷佛当年你爷爷那样,都是从皇上小的时候就伺候起的;皇上小的时候,每每是来大爷抱他。”

  “啊,啊!”曹雪芹很高兴地说:“太太这一指点,我就容易下手了。”

  原来来保本是内务府包衣,且与曹家同属于正白旗,康熙末年由库使擢升为侍卫;由于对当今皇帝幼年有携抱护持之功,所以抬入满洲正白旗,且赐姓喜塔腊氏。曹家自曹寅开始,便跟他很熟;生平事迹,不须看曹震带回来的节略,曹雪芹亦大致了然,此刻听马夫人谈起好些外间所不知的逸闻,更不愁无铺叙的材料。

  因此,曹雪芹一回梦陶轩,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边想边写,将来保的出处大概写完,预备加上几段能表现其人性情长处的故事,便可收束了。

  来保善于相马,亦精于骑射,他的儿子成麟,控马的功夫,更是无出其右。有一回皇帝因金川军事失利,迁怒在前线调度粮秣的户部尚书舒赫德,封刀命侍卫立斩于军前;大家都知道舒赫德并无过失,但没有人敢犯颜直谏,惟独来保从容陈奏,能回天意。只是皇帝虽愿收回成命,无奈侍卫已走得远了,无法追及;于是来保建议派成麟另赍一道赦免舒赫德的朱谕,星夜急驰,竟早于钦命侍卫三天,到达军前,及时救了舒赫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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