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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曹雪芹以前最怕人家问他这话。如说萧闲惯了,视作官当差为苦事,不免有人讥笑他矫情;不过,从去年下半年开始,就容易回答了。

  “快要去考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仲四大为兴奋,急急问道:“甚么时候?”

  “自然是明年。明年庚午,大比之年。”仲硕甫转脸问曹雪芹:“不过,芹二舅,你今年得进学吧?”

  “甚么叫‘进学’?”仲四插嘴问说。

  “进学就是中秀才。”仲硕甫答说:“中了秀才方能去考举人。”

  “进学这一关我就不过了。”曹雪芹说道:“我打算捐一个监生,直接下场。”

  “是,是!”仲硕甫深深点头,“不过花几两银子,省事多了。”

  “捐监生”一事,仲四倒知道,他的朋友之中,就很有人花钱捐个监生,算是衣冠中人,以便在应酬场合得与缙绅先生平起平坐;当下吩咐仲硕甫:“这件事你替你芹二舅去跑跑腿。”

  “是。”仲硕甫说:“请芹二舅几时写个三代履历给我。”

  “好,好!”曹雪芹随口答应着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下午,曹雪芹回京,进了城直接去看锦儿;因为曹震在家,就不便多说甚么。

  问起通州之行,曹雪芹说是原要去给本家拜年,顺便去看了仲四。

  “还见了他家的老二仲硕甫;正好请他的上司吃饭,我还做了一回陪客。”曹雪芹看一看锦儿又说:“晚上又留我喝酒,开了一坛比我年纪还大的花雕,喝得很痛快,谈得也很痛快。”

  这“痛快”二字,是暗示已经谈妥了;锦儿却有些不大放心:“你们不是说的醉话吧?”她问。

  “醉是醉了,不过不是醉话。”

  “你自己怎么会知道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曹雪芹说:“没有喝痛快以前,就谈得很痛快了。”

  锦儿放心了,曹震却问:“你们谈些甚么?”

  “谈我赴考的事。”曹雪芹说:“震二哥,捐监生的事,你不必劳神了,有仲硕甫替我去办。”

  “仲四跟你谈了他捐官的事没有?”

  “谈了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他想捐个同知;后来又变卦了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锦儿插嘴问说:“怎么变法?”

  “我跟他说,震二哥打算加捐一个知府,还想弄个实缺干。他如果捐了同知,正好替震二哥去管兵马。你们猜,他怎么着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锦儿催促着:“你快说吧!”

  “他吓坏了!说那一来非把老命送掉不可。”

  “你不该跟他说这些话的!”曹震说道:“他一个买卖人,没有做过官,听说同知管兵马,自然嘛坏了。”

  “后来呢?”锦儿问道:“他不捐同知,预备捐甚么呢?”

  “这得问秋澄。他表示秋澄怎么说,怎么好。不过——”曹雪芹笑一笑,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“不过甚么?”锦儿问道,“你索性把话说清楚了。”

  “他的意思是捐甚么官都可以,不过要避免跟知府有关联。”

  “怎么?”曹震有些不悦,“他是存心要躲着我?”

  “不是这意思。他是只想为秋澄弄一副诰封,并不想捐官;到时候你真的要请他帮忙,他要推辞呢,面子上说不遇去;倘或答应下来,又怕才具不胜,坏你的事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看起来纯然是一番为人着想的善意。”

  “这也还罢了。”曹震点点头说,“其实,我也不过有那么一个想法,捐不捐还在两可之间;仲四也未免看得太认真了。”

  “那末,震二哥,你到底捐不捐知府?”

  这是替锦儿把她心里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,她自然关心,同时暗地里在想阻拦的法子。曹震却完全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,转眼看着她问道:“你大概很想过一过掌印夫人的瘾吧?”

  锦儿为之啼笑皆非,想一想答说:“我可没有那个福气,也没有那个本事。”

  “掌印要甚么本事?”

  “怎么不要。”锦儿抬眼说道:“雪芹,你把那回跟我们讲过的,县丞护印的故事说一说。”

  据说有一县的县丞跟县官不和,县丞设计陷害县官,把大印给盗走了;县官要用印,打开印盒一看,里面只有一块石头,当时大惊失色,要下令查缉。县官太太才智过人,当即拦住他说:“别张扬!一张扬,印就丢定了;丢了印就得丢官。”

  县官便问:“何以见得一张扬,印就丢定了?”

  “这明明是县丞玩的把戏,也许用意只是警告你,教你知道他的厉害。过几天仍旧会把印悄悄儿送回来,不就没事了?你要一张扬,事成僵局,他一不做,二不休,把印往井里一丢,你那儿找去?”

  “你的话是不错。不过,丢了印我寝食不安,能静得下心来等他原璧归赵吗?”

  县官太太沉吟了一会说道:“我有个法子,教他乖乖儿把你的印,双手奉上。”接着,她悄悄儿嘱咐了一番话,县官心领神会,如计而行。

  第二天适逢三、八“放告”之期,县官正在坐堂问案时,有个差役气急败坏地,飞奔上堂,大声说道:“大老爷,大事不好!‘老胡瓜’带人由西门外攻来了。”

  “老胡瓜”是有名的悍匪,县官急急问道:“有多少人?”

  “二、三十名。”

  “二、三十名还不要紧,不必关城,等我带乡团出西门,给他来个迎头痛击。”说着,县官下令召集乡团;并又吩咐:“快请二老爷。”

  “二老爷”便是县丞,等将他请了来,县官已捧着红布包裹的印盒站在那里立等了。

  “‘老胡瓜’由西门外攻过来了。兄弟带队出城捕盗,请老兄护印。”接着,不由县丞分说,将印盒往他手里一塞,急步上马,扬鞭而去。

  这自然是一场虚惊,根本就没有“老胡瓜”攻城这回事;县丞知道人家棋高一着,回来接印时一定会打开印盒来看,里面如果没有印,实时就会翻脸,只好私下将原印归盒。县官一回衙门,果如所料,打开印盒一看大印无恙,笑着说了一句:“掌印真非太太不可!”

  曹雪芹不徐不疾地讲完,由于故事颇为动人,所以曹震也听得很入神;听完了,自语似地说:“对了!知府是地方官,守土有责,应该要亲自带兵打强盗。”

  锦儿接口说道:“你也知道了吧!甚么‘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’,不是容易做的官!如果你遇见那么一位厉害的‘二老爷’,我可没有那位知府太太的本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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