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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因此,傅恒最明智的一着,便是一反张广泗之所为,逮捕良尔吉,即日枭首军前;王秋与他的两个儿子,一名王者师、一名王者宾,同时被擒,两子伏法,王秋则尚待审问暂时不死。

  一审王秋,当然会牵出张广泗;于是居间负联络之责的张广泗之仆薛二,亦被捕到案,供出张广泗曾向以前小金川土司泽旺及“贼党”良尔吉勒索金银。

  其事真假尚不可知,但傅恒据薛二所供,奏报到京后,前三天奉朱笔上谕:“张广泗以封疆大员,身膺军旅重寄,需索内地属员,尚为不可,乃藉端诈骗番夷金银、贪污藐法,玷辱班行,贻笑蛮服,莫此为甚!伊既赃私累累,而查出赀产无几,必有巧于隐匿寄顿之处,着将伊子张极等拏交刑部,并伊家人薛二,亦着四川总督策楞锁解来京,军机大臣会同该部严审追究,定拟应得之罪。并传谕各省,将张广泗赀财家产,一体严查,毋得徇纵遗漏。”

  听周吉人谈完此案始末,曹雪芹不免为平郡王府及镶红旗几个与张广泗有往来的官员担心。当然,他人不会明了他的心境,只有仲四看出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,便找个机会,悄悄问道:“芹二爷是不是人不舒服?”

  “没有,没有!”曹雪芹由他的话中,意识到自己神情上必是显得意兴阑珊;这未免有亏陪客应尽的义务,因而打点精神,找出话来陪周吉人闲谈,席间颇不寂寞。

  欢饮到日色偏西,周吉人告辞而去,临行握着曹雪芹的手,说了他在京中的住址,一再声言,希望再见,情意颇为殷勤。这是他作陪客尽到了职,仲四父子都很高兴;也很感谢。

  “芹二爷,”仲四说道:“我知道你要去看几位贵本家,拜个晚年,我叫人套车陪了你去。你可千万别在人家吃饭,我新近得了一坛好酒,敢说王府里都不一定有。这酒有个喝法,不会喝就糟蹋了;我原来有两坛,糟蹋了一坛,才学了个窍门。你拜客回来,我陪你;就咱们哥俩。喔,还有句话,你今天就睡在这儿。反正这一回到通州来,你是客,我是主。”

  曹雪芹原有最好促膝相谈的话要说,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。一个圈子兜下来,天色已暮,再要走一家就非得让人留下来吃饭不可,因而原车转回镖局。

  仲四已经预备好了,叫人端来一个装五斤绍兴酒花雕的小坛,日久尘封,花纹已经看不清楚;拿撢子拂去灰尘,才看出泥头上贴着一张黄纸,标明“贡酒”,另有两行字,一行是“十年陈女儿红”;再一行是“雍正元年进”。

  “好家伙!”曹雪芹笑道:“这坛酒三十七年了,我得管它叫一声:‘酒兄’。”

  “糟蹋了那一坛,比这还久。打开来,里面长了白毛,酒只剩下一大碗,稠得跟浆糊一样,简直没法儿喝。后来有高人指点,说道就叫‘醍醐’。”

  由牛乳所制酪之精者,名为“醍醐”,出涅盘经;曹雪芹一听有此望文生义的别解,不由得好笑,但亦不想说破,只问:“这样子没法儿喝,要怎么才能喝?”

  “要另外拿五斤好酒对。”仲四说道:“上回那一坛,等知道这个窍门,已只剩下一饭碗了;我拿两斤好酒对上,跟一个朋友对分喝,两个人都醉了,睡了一觉,醒过来神清气爽,舒服极了。”

  说着他叫人另取一坛五斤的花雕,亲自动手,将一旧一新两种酒都倒在磁州出的绿釉瓷缸中,拿木杓子搅和了,取一盏来请曹雪芹尝。

  尝一口也没有特异之处,但不能不夸一声:“果然不同。”

  “这会儿看不出好了,烫热了就知道了。”

  一烫上,糟香发越,曹雪芹才领略到它的醇美;三杯下肚,飘飘然地兴致极好,不由得举杯相敬。

  “仲四哥,”他说:“咱们可真是缘分。”

  “在你是缘分,在我是走了一步运。芹二爷,我现在老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慌,彷佛欠了人甚么还不起似地。你读的书多,倒替我琢磨琢磨,是甚么讲究。”

  “这是好事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好人遇到顺境,会觉得老天爷给得太多了,有点儿当不起;仲四哥,你是这么一种感觉不是?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

  “有这种感觉就好,所谓‘戒慎恐惧’,实在恐惧戒慎。自己觉得福气够大了,就会想着要刻刻小心,多做好事散散福,免得器满易盈,这就是载福之器;散福实在就是积德。”

  仲四沉吟了一会,欣然说道:“芹二爷,我懂了。‘散福就是积德’,这句话说得好。好比钱一样,要散出去才会再进来;人人搂住钱不放手,莫非天上会掉下来?”

  “对!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  “这会我心里舒坦多了。来,芹二爷,咱们干一杯!”

  “好。我敬你。”曹雪芹干了酒,提壶为仲四斟满;然后问道:“仲四哥是想一个五品同知?”

  “是的。”仲四看着曹雪芹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芹二爷,你不知道会不会笑我,我是觉得能替秋小姐多尽一分心,就多尽一分,我是想替她弄一副象样的诰封。”

  “我大姊也知道这一点,她很感激,也很高兴;可是也很不安。”

  “喔,为甚么?”仲四很注意地问。

  “因为,”曹雪芹作出很为难的神气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”

  “不要紧!芹二爷你尽管说。”仲四又说:“说话的人跟听话的人,心境不一样,我觉得不该说,别人觉得我不该不说,这种事我也常遇到的。”

  “既然你这么说,就不该说的,我也应该说了。”曹雪芹略顿一下说下去:“震二哥一直想弄个实缺知府,这回你捐官,把他的那颗心又热了起来。仲四哥,我震二哥岂是当地方官的材料?他要那么做,绝不会有好结果,大家怎么样劝他也不听;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个想法说不出口。”

  “想来芹二爷你跟秋小姐是琢磨出来了?”仲四问道:“能不能跟我说一说?”

  “怎么不能?原就是要跟你来谈的。”

  话虽如此,曹雪芹一直没有想出能不让仲四伤感情的措词,似乎唯一的说法是,仲四捐了五品同知,曹震才想到要加捐为四品知府;这一来仲四心里一定会想,“莫非我生来就该比他低一等?”成了至亲,而且关系只会越来越密,仲四有这个疙瘩在心里,一辈子都会不舒服。因此话到口边,曹雪芹还是不肯说,先是举杯就口;接着装作失手打碎了酒杯,“哐啷”一声,连他自己都吓一跳。

  在伺候席面的是仲四的一个远房亲戚,身分不上不下,大家都叫她“陈三姑”,皤然老妪,却很机灵,赶紧说一声:“‘碎碎’平安。”接着,另换上一个酒杯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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