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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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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提示一个宗旨,秋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不错;点点头问:“那末,你说应该挑在那儿呢?” “自然是城外。住在城里,一到晚上关城,进出就不方便了。” “城外?”秋月想了一下说:“当然是宣武门外。” 宣武门在正阳门西,回“娘家”比较方便;杏香也正是这个意思,“最好在琉璃厂附近。”她说:“芹二爷去逛厂,顺便就可以去看你。” 秋月心想,宣武门外,一直往南过菜市口,进半截胡同,东西几条横街,向来是朝士文人聚居之处,所谓“宣南”,意指高尚风雅之区:曹雪芹如果中举成进士,而又在京服官,必然常在“宣南”盘桓,见面的机会极多。看来在宣武门外定居,比在西城买房子更为合适。 转念到此,欣然说道:“也不一定限于琉璃厂,反正在宣南就不错。” “宣南”二字,杏香却是第一回听见,不过顾名思义,也不难懂,便印证地问:“宣武门南,叫做宣南?” “是啊!”秋月答说:“旗人住地安门北;汉人住宣武门南,从康熙年间起,就是这样。芹二爷要是点了翰林,就会常出宣武门,那时他的朋友同事,大半住在宣南。” “点翰林!”杏香迷惘地说:“会吗?” “一定会。”秋月又加了一句:“只要他肯好好在八股文上下工夫。” 【十七】 第二天一早,曹雪芹尚未起床,有人揭开帐子摇醒了他;“有人送信来,等着回话。”是杏香的声音。 接过信来一看,首先入眼的,便是左上角加了密圈的“候玉”二字,拆开信来一看,是瑚玐邀他午间小酌;信上说明,等他有了回信,再约他客。 “你看,如果我不去,他就可能不请客了。”曹雪芹说:“算了,我实在不想去。” “去吧!人家一番好意。而且要等你答应去了再约别的客人,你是主客,何必扫人家的兴。” “可是,今天我有事——” “没有你的事,只跟太太回一句话就是。”接着,杏香将秋月认为应该为她的“父母”单独设祭的话,跟他大致说了;然后又说:“我就告诉来人,你准时赴约?” “好吧!就这么说。” 曹雪芹从容起床,去给马夫人问安时,顺便就办了秋月所托之事。然后回来换衣服,预备赴约。 “瑚玐有两个儿子,资质很好,也肯用功。”曹雪芹对杏香说:“瑚玐是要我去见见他的两个儿子,看有甚么可以指点的。” “他这两个儿子,你以前见过没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那可得有个见面礼。” “啊!”曹雪芹说:“你倒提醒我了。” 于是他到梦陶轩,找出水晶镇纸、滇铜墨盒、刻竹臂搁,配上自己所画的小幅兰竹,一共两份,看文玩精粗,搭配好了,用两个锦盒装好,随身带着去赴约。 瑚玐所住的槐园,在宣武门西城根,那里有一座湖,名叫太平湖;湖畔高柳萧疏,景致得个幽字,只是稍嫌偏僻了些,曹雪芹只来过一回,路径不熟,车夫问了两次路,方始找到。 入门是一块巨石,磨平一处,刻上“槐园”二字;转向石后,便是一片花圃,砌出碎石甬道,尽头处又是一片假山;穿山而过,豁然开朗,一座五开间的平房,便是瑚玐款客之处。 相见欢然,寒暄之际,只见远远有两个少年垂手肃立,一式蓝绸棉袍,上套玄色缎子“卧龙袋”,腰际所束的带子垂下来一段,质料是绛色绸子;这就是所谓“红带子”。瑚玐的五世祖,便是多尔衮同母的胞兄、英亲王阿济格;多尔衮死后,他要继承胞弟“辅政王”的位置,获罪处死;顺治十八年复入宗室,但由黄带子降为红带子,变成“觉罗”了。 这两名少年,一个二十出头,一个刚刚成年,自然是瑚玐的两子,敦敏跟敦诚。当下见过了礼,曹雪芹亲手致送文玩;两弟兄道谢过后,瑚玐便说:“你们对老师献诗为贽吧!” 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曹雪芹连声辞谢,“听说两位公子,诗才清绝,我怎么能当得老师二字。” “我们兄弟刚学作诗。”敦敏彬彬有礼地说:“要请雪芹先生指点。” “那里,那里!一起切磋还差不多。” “那,”瑚玐吩咐:“把你们的诗稿取来,请雪芹先生看看。” “是。”敦敏答应着,与敦诚一起入内。 不一会,兄弟俩各捧一本册子,双手奉上;曹雪芹接来一看,敦敏的诗稿,名为《懋斋诗钞》;敦诚的那本,却不是诗,封面上自题《鹪鹩庵笔记》五字。 十六岁便作笔记,倒是有志于著述的;不过笔记无非记掌故轶事、奇闻怪谈,入世未深的少年,能记得出甚么名堂来?曹雪芹却不能无疑。 正在这样转着念头,瑚玐已经看到那本册子的封面了,随即问说:“你怎么不拿你的诗稿来?” “我的诗没有哥哥做得好。” “没有你哥哥做得好,就不拿出来了?十六岁,还这么孩子气;这又不是比赛,怕甚么?” 虽是呵斥,但声音中却充满了怜爱;曹雪芹知道瑚玐的心情,急忙用解围的语气说:“改天来看诗,今天先拜读你的笔记。” 说着,便揭开封面,不道第一篇的题目,便将曹雪芹吸引住了;题目是《述先武英郡王崇德元年伐明五十六战皆捷事》。他心里在想,这题目下得很有学问:阿济格是在多尔衮死后,与其第三子郡王劳亲,想胁迫多尔衮的部下附己,并继承多尔衮“辅政叔王”的地位,为郑亲王济尔哈朗,联络诸王,下之于狱,议罪赐死,英亲王的爵位已经削除,不便再用;所以写作未晋英亲王以前的爵位“武英郡王”。十六岁便懂史笔中的所谓“书法”,足见卓荦不凡。 另一个吸引曹雪芹的原因是,以子孙述先德,见闻真切,必有可观。但记“五十六战皆捷”,篇幅甚多,一时看不完,只好略略看个开头,暂且搁下;“英亲王武功彪炳,只为位高权重,又是英才,以致遭嫉蒙祸。平生功绩,湮没不彰。”他紧接着说:“二公子,这篇记载,阐幽彰潜,不但是子孙永宝的家乘,亦是将来订正国史的重要根据。容我改日细细来读。” 敦诚一听得这话,立刻流露出不胜感激与倾服的神气;瑚玐亦颇为激动,“雪芹,雪芹,你是先王身后的知己。”他说:“你把这本写得不成玩意的笔记,带回去慢慢儿看。” “是,是!我就遵命了。” “文字亦请雪芹先生润饰。”敦诚说道:“有不妥之处,尽请加签。” “甚么加签?”瑚玐接口说道:“直接就在上面改了。” “不敢,不敢!”曹雪芹说道:“倘有笔误,我就在原文上加墨;否则我还是加签,事关史实,应该慎重。” 听得这样解,瑚玐才不言语。曹雪芹便放下敦诚的笔记,改看敦敏的《懋斋诗钞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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