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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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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当然。她说:‘我本姓王,又姓曹,又姓冯,反正姓甚么出了家都无关了,大和尚只叫我绣春好了,长斋绣佛的绣;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春——’” “果然是绣春!”曹雪芹插了一句嘴。 “对了。从现在起,我就称她绣春。她告诉我——” 绣春告诉禅修,她做月子才三个月,生的是一个儿子,名字都已经有了。为了孩子,她决定北归故主之家;那知孩子竟夭折了。 这就是绣春寻短见的唯一原因,因为带着孩子回来,曹家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处;否则即使她能对丧子之痛,排遣得开,又有何面目见曹家的上上下下?即令他人宽宏大量,相待如初,她不能不疑心人家会有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”的想法,如果不是负气出走,将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,有人照应,何致夭折?照这样论起来,她不但对不起曹雪芹、秋月等人一片爱护之心,甚至对不起自己的儿子。 “当时她对我说了八个字:‘天涯茫茫,万念如灰。’”禅修说道:“想想她的处境,也实在是了无生趣;托足空门,已是一条唯一的生路。我当然义不容辞,而且帮这个忙,也不是难事,不过为了两个缘故,还不能送她到庵里去。这两个缘故,一个可以跟她说;一个不能跟她说。” 趁禅修讲得口渴,停下来喝酒的片刻,曹雪芹思索那两个缘故是甚么?不能跟绣春说的那一个他想到了;禅修自己说过,他懂麻衣相法,看绣春不是以比丘尼终老的人;另一个能说的缘故就无从猜起了。 于是他说:“老和尚先讲能说的那个缘故好了;不能说的缘故,老和尚已经告诉过我。” “小施主的悟心,真不可及。”禅修说道:“当时我跟她说:‘看你形容这么憔悴,想来是做月子以后,还没有复原;我这样送你进庵,即令住持慈悲,难保别人不嫌弃你,而且清静禅堂,最不宜于妇人养病,所以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安顿下来,等你的病好了,再定行止。’当时她问我,何谓再定行止?这话问在要害上,不大好回答。” “是啊!”曹雪芹说:“绣春的心思最快,她一定动疑心了。” “是的。”禅修答说:“因为她动疑心了,我的话就格外要说得好;我说:‘听你谈过去,知道你心思很活动;也许到那时候你又改了主意,不想出家了,所以我要把话说得活动一点儿比较好。’她说:这回是吃了秤铊,铁了心了。可是,”他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:“到头来还是改了主意。” “怎么?”曹雪芹当时精神一振:“她的尘缘未了,又有新的遇合?” “不错。” “老和尚,老和尚,”曹雪芹迫不及待地催促,“请你快说,是怎么一段因缘。” 禅修不作声,使得曹雪芹大惑不解,心里在想,莫非绣春遭遇意外,不在人世了? 正惊疑不定之际,禅修开口了:“小施主,你不必再问她了。她跟我细谈过你,你们的缘分已了;相见争如不见。不过,你也可以放心了,她虽无跟你再见之理,可是,她很好。”禅修又说:“我可以代她说一句:请你转告她的旧日姊妹,大可不必惦念。” *** 谈到这里,曹雪芹就不再往下说了,脸上一片郁黯之色;这是他一想起来便感到挫折的回忆,多少年来耿耿于心。秋月知道他的感觉,不忍再问;实在也不必再问,总而言之,禅修不肯再吐露只字而已。 为甚么这样子讳莫如深?秋月也不知想过多少遍,始终不得其解。这晚上又想到了绣春,满怀烦闷,特为找曹雪芹来谈谈;本以为仍如以前那样,谈不出甚么名堂,可是重新细想,发觉有些情形是过去所忽略了,譬如李家的情形。 “我在想,老和尚在那时何以忽然跟你大谈表少爷?”她问;“表少爷”是指李鼎,那是曹老太太在日的称呼。 “这也无非叙旧之意。” “既然叙旧,怎么又不叙下去。”秋月又问:“他不是一再追问,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?” “是啊!” “这又是甚么意思呢?” 曹雪芹无以为答。回想当时的情形,确是有些蹊跷;禅修那种神情,似乎不只是泛泛的叙旧,而有一种关切在,既然如此,便如秋月所问的,“怎么又不叙下去?” “你倒说,”他反问:“禅修是甚么意思?” “照你所说的情形看,他应该知道表少爷的下落;你倒再想一想,是不是有这么一点意思?” 于是曹雪芹复又细想,越想越觉得秋月的话有道理;点点头说:“他之一再追问,必有原因在内,彷佛我如果知道李表叔的下落,他就可以跟我谈下去似地。” “这话很通。因为你不知道他的下落,他就不必跟你谈了。语风一转,只谈绣春,倒像在‘顾而言他’的样子。” “不错,确有这样一种意味。” “好!”秋月很起劲地说:“咱们俩的思路快走到一起了。他谈着谈着,忽然不谈了,你说是为甚么?” “是——,”曹雪芹一面想,一面说:“当然不会是可以令人高兴的事。不然,他一定会跟我谈。譬如,我在外面遇到得意的事,回来要告诉你们,让大家也高兴、高兴;倘或失意之事,就不必跟你们谈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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