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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“是,是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迟早会来。”这也是一句敷衍的话,跟唐岱学画,他很乐意;说到如意馆去当差,他绝不考虑。

  由于有这句敷衍的话,把原来变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气氛扭了过来,一顿午饭吃到未末申初,方始尽欢而散。

  * * *

  仲四一大早就来了,复又送了一份礼,是他的镖客从各地带回来的土产。

  相互拜了年,仲四要见马夫人贺岁;在往年,总是由曹雪芹代为辞谢,而这年不同,曹雪芹起身说道:“我来领路。”

  仲四微感意外,不过马上就把这一感觉抛开了,跟着进了中门,他将脚步停住,以便曹雪芹先去通报。

  “仲四哥,请啊!”曹雪芹说了这一句,又向迎出来的一个丫头说道:“你去跟太太回,仲四掌柜来了。”

  他的声音很大,在马夫人屋子里的秋月,立即转往后房;杏香笑着向马夫人说道:“太太可跟我干爹多聊一会儿。”

  “嗯。”马夫人微笑着点点头,等丫头一进来,她先开口:“我知道了,仲四掌柜来了;说我有请。”

  请到堂屋,曹雪芹隔着门帘说一声:“娘!仲四哥来拜年。”

  于是丫头打起门帘,马夫人刚出房门,便即说道:“仲四掌柜,你可不能行大礼。”

  话是向仲四说,眼却看着曹雪芹,意思是让他拉住客人,不使下跪;无奈仲四的手脚快,说一句:“理当磕头。”双膝便屈了下去。

  于是曹雪芹也下跪答礼。等扶起仲四,马夫人手指着说:“你请仲四掌柜上坐。”

  所指的位子在西面,迎着晨曦,可以让间壁屋子里的杏香——也可能有秋月,将仲四看得很清楚。

  “多谢仲四掌柜又送东西,你真是太客气了。”

  “不成敬意;太太还特为提到,才真是客气。”

  “今天是从通州来?”

  “不!昨儿就到京了。”

  “怪不得这么早。”马夫人问曹雪芹,“请客改了地方,你跟仲四掌柜提了没有。”

  “喔,”曹雪芹说:“仲四哥,今儿改在震二哥家喝酒;我还有两个朋友,等他们来了,咱们一起走。”

  “好,好!”仲四又问:“不知道是甚么朋友?”

  “咸安宫的两个老侍卫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都很随和,也很健谈。”

  这时马夫人又开口了,“仲四掌柜府上那儿?”她问:“听说是山东?”

  “是河南。”仲四答说:“不过离山东也不远,是归德府。”

  “那不就是商邱吗?”马夫人看着曹雪芹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仲四掌柜几位少爷?”

  “太太这样子称呼,真把我的草料都给折了。”仲四答说:“我有两个儿子。”

  “都成人了吧?”

  “托太太的福。”

  “是不是有一个,”马夫人问曹雪芹,“是武官?”

  “是老二。文武双全,现在是河南驻京的提塘官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娘忘记了吗?仲家老二上回来拜客,娘不是见过?”

  “啊,啊,就是他啊!长得好体面,仲四掌柜你好福气,过几年当老封君,该享儿子的福了。”

  “谢谢太太的金口。”提到这个次子,仲四亦不免得意,“像我们吃这碗饭的,出一个武官,也真算是靠祖宗积德。”

  “可惜仲四奶奶见不到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走在老爷前面,都算是有福气的人。”

  “太太说得好。”

  “你身子倒还硬朗?”

  “这是老天爷保佑。”仲四答说:“留着我一把穷骨头,还可以卖几年气力。”

  “倒没有续弦的打算?”

  马夫人是闲闲提起,在外面的曹雪芹与在里面的杏香都开始紧张了;原来也在听壁脚的秋月却是扭头就走。杏香想去拉住她,可又怕漏听了仲四的回答;踌躇了一下,终于还是驻足在原处。

  “不瞒太太说,倒是有这么个打算;内里没有一个人,实在也不方便,亲戚朋友也都这么劝我——”

  “你两个儿子呢?”马夫人打断他的话问;在她认为这是最要紧的一件,成年而又能自立的儿子,如果不赞成老子续弦,谁要去当他们的后娘,那日子不会好过。

  “两个儿子总算孝顺;媳妇也贤慧,都在帮着找。”

  “找着了没有呢?”

  “这——”

  仲四迟疑不语,杏香那颗心就快顶到喉头了,简直恨不得奔出来说一句:干爹,有就有,没有就没有,干吗吞吞吐吐?

  终于说下去了,“也可以说有,也可以说没有。这话怎么说呢?”仲四自问自答:“有两家姑娘,人材都过得去,年纪也相当,大家都说好;可是我觉得不合适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,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不瞒你老说,六十多岁还续弦,跟四十上下的娶二房不同;我有两条宗旨,不知道太太看怎么样?”

  “你说。”

  “第一,人总要稳重,这——”仲四很吃力地说:“我这镖局子,说句自己不觉得寒蠢的话,藏龙卧虎,甚么样儿的人物都有,非稳重压不住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马夫人含笑表示同意,“第二呢?”

  “第二,年纪宁愿大,不能小。”仲四又说:“我们同行,也有五、六十岁娶二房的;年纪比儿子、儿媳妇还轻,看着就不是那回事;处处使唤不动,这当后娘的,就很苦了。我自己不想找麻烦,可也别害人家;为此,我有我自己的宗旨。我也不知道我对不对,反正作事就心安嘛。”

  “你的宗旨很高明,到底是江湖上有阅历的人。”马夫人又问:“你老大多大?”

  “他是肖猪的,康熙四十六年人,我算算。”仲四扳着手指还没有算出来,曹雪芹开口了。

  “康熙四十六年丁亥,”他是向他母亲说:“比王爷大一岁。”

  “那么该是四十三。”

  “是的。四十三。”

  “没有错吧?”马夫人特地又问曹雪芹。

  “没有错,四十三。”

  听得这一声,杏香宽心大放,从从容容地掀帘而出,叫一声:“干爹。”作个要跪下磕头的样子。

  “姑娘,姑娘!”仲四乱摇双手,大声喝阻:“千万不能这个样!你磕下,我也磕下。”

  “干爹这么说,我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说着只屈膝请了个安。

  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仲四打躬作揖地回礼;然后伸手往直贡呢“卧龙袋”的夹袋中去掏。

  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水粉扁瓶,形状似鼻烟壶;中间透出来的是淡玫瑰色,十分可爱。马夫人与曹雪芹都识得此是何物,但都不言,静听仲四说些甚么。

  “姑娘,我送你个小玩意。”仲四说道:“这是老大从山西带回来的,他在太原保过一个法国教士,两夫妇跟他都很熟,常有西洋来的东西送他。这瓶子里装的叫‘嗅盐’,是教士太太送老大媳妇的,善能辟邪醒脑,他特为带回来孝敬我;我想起你不耐在人多的地方久坐,正用得着这玩意。”

  “干爹,你留着自己用。你不也有这么一个毛病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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