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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这一下连锦儿都忍不住要问了:“说了半天,到底是甚么差使啊?”

  “伺候皇上亲审——”

  “啊,”曹雪芹急忙问说:“是张敬斋?”

  “不是他,还有谁?”曹震又说:“王爷是早过去了,不然知道了今天这种情形,他也会吓死。”

  “怎么啦?”锦儿一哆嗦,“你可别吓人!”

  听这一说,曹震就不打算往下谈了,但曹雪芹急于知道下文,便看一看锦儿,回过头来说道:“震二哥,咱们上你书房里谈去。”

  “好!”曹震问锦儿:“书房里生了火没有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“没有火。”曹雪芹刚去过,知道那里的情形,“不过也不算太冷。”

  曹震最畏寒,闻言便有瑟缩的神色,锦儿知道曹雪芹急于想知道这件事的心情,便即起身说道:“我到厨房里看看去,顺便叫他们在书房里生火,你们哥俩先在这里谈。火生好了再挪过去。”

  于是曹震谈亲鞫之事。这个差使名义上归御前大臣舒灵阿主办,实际上都推了给武英殿大学士来保,因为他不但管理兵部,而且也是内务府大臣,内廷差使有种种方便。

  “刑部的‘八大圣人’,就数湖广司的姚青如最厉害。他说大清律例并无亲鞫这一条,所以除了案卷之外,甚么事都不能管,当然更不用说把刑具拿到瀛台。可又私底下跟舒公说,内务府有慎刑司,他们可以伺候亲鞫行刑的差使。舒公一想不错,就交代了来爷爷,来爷爷推不掉就派我去照料。”

  “这就奇了。”曹雪芹问,“为甚么不派慎刑司的人呢?”

  “慎刑司当然也派了。”曹震答说:“谁教我是堂主事呢!说派我去看着点儿,才不会出错,我怎么能推。”

  “嗯,嗯。”曹雪芹问:“出错了没有呢?”

  “可不是出错了!”

  “怎么回事?”曹雪芹向窗外望了一下,怕锦儿或是翠宝走来,听见了会着急。

  “唉!窝囊得很。”曹震恨恨地自责,“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胡涂过。”

  他因为提起来很痛心,说话少却常度,不愿意说的吞吐其词;愤慨之处,却又一再重复,曹雪芹很仔细地听了好一会,才将来龙去脉弄清楚。

  原来当曹震奉派照料亲鞫行刑的差使以后,慎刑司郎中便派了个主事来跟他要主意,应该携带些甚么刑具?曹震如果答一句,“该带甚么带甚么”便没事;因为他只不过受命在亲鞫时照料,事先该如何预备,慎刑司职有专属,当然知道,何用来问别人?

  错就错在曹震作了多余的一问:“平常甚么刑具?”

  “还不就是打屁股的板子,掌嘴的‘皮巴掌’之类。”慎刑司主事,轻描淡写地说。

  “那就带上这些好了。”

  那知到了亲鞫之时,张广泗答供时,口如悬河,滔滔不绝;皇帝问一句,他答十句都不止,而十句之中,没有一句是皇帝爱听的,总而言之,便是死不认错。

  “你狡辩!”皇帝怒斥,“莫非真要行刑,你才肯话真说?”

  “奴才原是真话!皇上就一顿板子打死奴才,也还是这几句话。”

  这下便如火上浇油,皇帝抑制盛怒,冷笑说道:“你打算着我会把你立毙杖下,好安上我一个无道暴君的恶名。你的居心险恶,由此可见。我不用刑,刑具便是虚设了。”他转脸对侍立在旁的来保说:“我要看看,所谓‘大刑’有多大威力。”

  “是!”来保便向站在柱子下面的曹震吩咐:“传夹棍!”

  曹震一听傻了。谁知道皇帝会像县官坐堂审江洋大盗那样用夹棍?一时不知所措,只好跪下来嗫嚅着说:“夹棍没有带来,得回去拿。”

  来保一听这话,脸色铁青;此时此地当然不容他来训斥部属,只好转回身去,单腿下跪,轻声说道:“皇上请暂且歇一歇。谅张广泗是何心肝,逃不过皇上明见万里,回头再问吧!”

  殿廷深远,皇帝未曾听见曹震说些甚么;只听来保的话,料知其由必有缘故,便一言不发地从宝座中站起身来,到便殿去休息。

  这时曹震已悄悄溜了出去,找到慎刑司的主事,不说一句埋怨的话,只兜头作了个揖说:“我的亲老子!劳你驾,赶快把夹棍取了来吧!”

  “唉!曹二爷,”那主事答道:“夹棍原是带了来的。你怎么不问一声,就跟来大人回说,没有带来呢?”

  * * *

  “我,”曹震向曹雪芹说:“当时差一点儿昏过去。回来问慎刑司的那家伙:‘来大人吩咐传夹棍,你怎么不搭腔呢?’你知道那家伙怎么说?他说:‘来大人问的是你,你站在前面,我不便越过你去。’你听听,这不是存心的吗?”

  曹雪芹心想,曹震做人一向圆滑,应酬手段更是一等,照常情说,慎刑司的人不应该这么阴损暗算。看样子是有意跟他为难,只不知是他自己得罪了人呢?还是另有原故。

  其时堂屋里已在铺排餐桌了;曹雪芹不便深谈,只泛泛地劝慰着说:“在内务府当差,常有不痛快的时候。这算不了甚么,丢开喝酒吧!”

  餐桌上只有曹震跟他两人;锦儿跟翠宝带着孩子在另一处吃。不过,锦儿不久便捧着一杯茶,坐在一侧陪着说闲话,有她在便觉得热闹得多了。

  “二爷,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也要让你做个见证人,雪芹已许了我了,一过了元宵就要开始用功,后年下场。”

  “喔!好!”曹震抬头看着曹雪芹,眼中所闪耀的那种充满了兴奋与期待的神色,让曹雪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。

  “我那本《试帖诗集萃》,你搁那儿了?我刚才没有找到。”

  “是——”曹震想起来了,“是朋友借去看了,明儿我就要回来。”曹震又问:“雪芹,你是打算先进学呢?还是捐个监生?”

  “捐监生好了。”锦儿插嘴,“进学中了秀才,少不得还要开贺甚么的,耽误他用功。”

  “也好,这件事归我替你办。”曹震对曹雪芹说:“你只管用功好了。后年秋闱,有一年半的工夫,把好时文念熟个百把篇在肚子里,做诗,你原来就有底子的,更不用担心了。雪芹,你无论如何得在这条路上好好下一番工夫。”

  “尽力而为。”曹雪芹神情肃穆地答说。

  “还有,”曹震又说:“我以前对你的想法错了。老想跟你提,见了面又想不起来;这会儿可想到了,赶紧说吧!”

  曹雪芹愕然,“震二哥,”他问:“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么?”

  “我记得我跟你说过,你不当差也不要紧,当个八旗名士,自成一格也不错。你还记得吧?”

  “记得。话不是这么说的,不过意思也差不多。震二哥,这个想法怎么错了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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