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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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庆恒已抢步上前,将方受畴扶了起来,亲自端了张椅子,放在太福晋所坐的软榻旁边,肃客落座。 “我跟方老爷是初见,令叔倒是很熟的。”太福晋问道:“他在浙江很好吧!” “是,托府上的福。” “多谢方老爷来探病。”太福晋眼圈发红,“郡王是不行了。” 方受畴无言以慰,只叹着气说:“真没有想到。” 太福晋眨着眼,不让泪水外流;屏风后面闪出来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,手持一方绣帕,塞到太福晋手中。方受畴看不出这个姑娘的身分,只好把头低了下去。 “如今有件事,要请方老爷费心。”太福晋唤着庆恒的小名说道:“小六,你把要请方老爷办的事,说一说。” “方世兄。”庆恒说道:“家祖母的意思是,遗折应该预备,是备而不用,家祖母想到几件事,该怎么叙进去,要请方世兄多费心。” “方老爷,”太福晋补充着说:“先要请你斟酌,那些事可以说,那些事不必提,只有你们在军机处的最清楚。” “是。”方受畴心里明白,太福晋是要他辨别皇帝的爱憎忌讳,因而很郑重地说:“我会好好斟酌,请说吧。” “家祖母的意思,第一、谈当年跟皇上一起在上书房念书的情形;这一层,方世兄你看应该怎么叙?” “方老爷,”太福晋又开口了,“郡王当年跟皇上一块儿念书的情形,你总听令叔谈过吧?” “是,听家叔谈过。”方受畴说:“这一段可以提,但话不必多,只说自幼便受皇上的特达之知好了。” “嗯。”太福晋点点头,“不错,有些话不必提。小六,你再往下说。” “第二、要谈雍正爷的恩典;第三,”庆恒改了征询的语气:“乾隆四年冬天的那件事,方世兄你看该不该提?” 接下来便要琢磨张广泗的事了。庆恒与他祖母的意见一致,认为平郡王对于张广泗的获罪,耿耿于怀,病情日渐沉重,都因为心境欠开朗之故;所以此事如不澄清,只怕虽死而不瞑目。 “这,”方受畴一时颇为困惑,“要辩白的是甚么呢?” “张敬斋虽隶本旗,可是从来没有包庇他过。”庆恒说道:“张敬斋所受的恩典,都出自先帝跟今上亲自裁定的。” “皇上并没有说王爷包庇镶红旗的人,这么一叙,不是无的放矢吗?” “就怕,”庆恒很吃力地说:“就怕一审张广泗,会追究其事;那时候,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,只剩了皇上的——”他咽了口唾沫,硬把最后一句话吞了下去。 不过,从语气中可以猜想得到,方受畴问道:“六爷,你是说只剩了皇上的一面之词。” “我怕会如此。” “不!”方受畴说:“我觉得张敬斋的事,不提为妙。因为,第一皇上正讨厌这个人,不必去提他;第二,很难措词,而且不管怎么说,都显得心虚似地。太福晋,你老看我的话是不是。” 太福晋很沉着地想了一会说:“不提也好。不过,这件事郡王不能不关心吧?” “那当然。”方受畴接口说道:“遗疏本来就要表示惓惓的忠爱之忱。如果确有见地,亦可直谏;所谓‘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’,皇上看遗疏,跟看生前的奏章,心境是不同的。” “不错,那末,方老爷你看该怎么叙呢?” 方受畴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皇上前一阵子,有一道朱谕,倒不妨拿来作个题目。”接着,他念朱谕的第一段:“‘朕御极之初,尝意至十三年时,国家必有拂意之事,非计料所及者,乃自去年除夕、今年三月,迭遭变故,而金川用兵,遂有讷亲、张广泗两人之案,展转乖谬,至不可解免,实为大不称心。’” 去年除夕,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以出痘薨逝,皇后诞两子,先后不育,而年已三十有七,难以期望再育皇子,因而郁郁寡欢,终于有这年三月十一日深夜,在德州暴崩这件震惊满朝的大事。而皇帝竟在登极之初,就能预感十三年后的不幸,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。 “方老爷,”太福晋说道:“皇上这话不假,七八年前,他跟郡王谈过;另外有几位王公也知道有这回事,你知道是甚么道理吗?” “我的见识浅,要请太福晋教导。” “这话不敢当。”太福晋忽然住口,停了好一会才说:“祸从口出,而且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细谈。” 方受畴颇为怅惘,“不明原委,上谕中的那段话,就没有文章好用了。”他看着庆恒说,仍旧存着能打破疑团的希望。 “是八字上的道理。”庆恒答说:“这在奏折上谈,似乎也不大妥当。” “这段话还是可以用,不必谈八字好了。”太福晋接口,“只说皇上虽早就算到今年不大顺利,好在今年也快过去了;一用了傅中堂,否极泰来,自然鸿福齐天。” 将傅恒接到“否极泰来”这四个字上面,倒是个极好的说法;方受畴心想,都说“织造曹家”的姑太太、少奶奶、小姐、丫头都通翰墨,有见识,看来这话不假。 他在这样转着念头,太福晋已在催问了,“方老爷,”她说:“我是这么想,不一定能用,你有更好的意思,当然要听你的。” “那里,那里!”方受畴谦谢不遑,“太福晋见解高超,我实在佩服。” “方老爷太客气了。”太福晋接着转脸对庆恒说:“你先出去!我有话跟方老爷谈。” “奶奶,”庆恒说道:“我看不必谈了吧?” “你甭管。”太福晋冷冷地三个字,就将庆恒撵走了。 方受畴心里有些嘀咕,甚么秘密语言,连自己孙子都不得其闻,却要跟作为外人的他来谈?因而不免起了戒心。 “方老爷,咱们不外,且不说令叔跟郡王的那份缘;再往上数,至少也是三代的交情,‘文头武尾’那一辈是你甚么人?” 这是指方观承的曾祖父方玄成弟兄;方受畴答说:“那是我高祖父一辈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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