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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“张广泗是镶红旗。平郡王不能破除情面,遇事总替他说好话,正受忠厚之累,亦是他无用的明证。”皇帝接着又说:“张广泗误国之罪甚重,解送到京,我一直没有问他,就是怕亲鞫的时候,以他的奸狡好诿过于人,会有对平郡王不利的话,那时候我就很难处置。”

  “皇上保全平郡王的恩德,平郡王地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涕零。”

  “我倒真是想保全他。可是,他有病的人,这件事念兹在兹,心情宽不下来,怎么能调养得好。‘我虽不杀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’,平郡王的性命,可说一半送在张广泗手里。”

  “如今平郡王既已去世,皇上保全他的苦心,亦为臣下所共知,则为端正纪纲起见,张广泗的处置,应早请圣裁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。”皇帝点点头,喊一声,“汪由敦!”

  “臣在。”汪由敦将身子略略往中间一移,俯伏在地。

  “你回去告诉阿克敦,预备亲鞫。”

  “是。”汪由敦说:“日子定在那一天,请旨。”

  “你们去挑好了。”

  * * *

  方受畴一出了宫,驱车直投平郡王府,但见重门洞开,人来人往,忙忙碌碌地在布置丧仪,正院高搭席棚,里外白茫茫一片,布幔为西北风吹得“卜落、卜落”地作响;正门石狮子两旁正陈设郡王的仪卫。照墙下有七、八个剃头挑子,王府官员护卫,顾不得露天风大,趁未成服以前,赶紧都先剃了发。门房刚刚剃完,一眼看见方受畴,急忙上来招呼。

  “六爷呢?”方受畴说,“我有要紧事跟他谈。”

  “是,请跟我来。”

  门房将方受畴带到二门内的一个院落,是治丧之处;庆恒正在忙着,方受畴只好在南面一间空屋等候。

  滴水成冰的天气,屋子里又没有生火,方受畴冻得快无法忍受时,才见庆恒露面,他两眼红肿,形容憔悴,进门便跪下给方受畴磕头。

  “请起来,请起来!”方受畴避在一旁,搀起庆恒问道:“遗折递了没有?”

  “正要递。”

  “来大人关照,得改一改。”

  “喔!”庆恒茫然地望着他,有些神思不属似地。

  “六爷,”方受畴忍不住直说:“这儿太冷,请你换个地方,我好动手改奏稿。”

  “喔,喔,真正对不起!”庆恒这才想到,“先伯父之丧,我亦是苫块昏迷,慢客之罪,该死,该死。”

  换到北面的屋,在火炉旁边喝了口热茶,方受畴缓过气来,方能从容道明来意。

  原来来保因为皇帝谈起平郡王当年献马,颇有嘉许之意;他知道平郡王在关外有一大片牧场;老平郡王生前管过上驷院,挑了一班好手到他的牧场去经营,将马养得极好,如果遗折中再一次献马,当能宽邀恩典。

  “多谢来中堂,更要多谢方世兄。”庆恒沉吟了一下说:“这件事,我亦不必请示家祖母了,就这么办;劳方世兄的驾,改一改奏稿。”接着,便叫人去将誊稿的笔帖式找来。

  “当初王爷献马的原奏,总有存稿,不知道找得到不能?”

  “这,怕难找了。”

  “那就算了。”方受畴问:“听说当初是进五百匹,如今呢?”

  “这得问一问。你请宽坐。”说完,庆恒走到对面屋子里,问清楚了来说:“如今只能进两百匹。”他问:“方世兄,你看是不是少了一点?”

  这话问得奇怪!是多是少,只有他自己看情形,才能判断,旁人何能置喙。转念又想,大概庆恒是想多进,而有人不赞成,所以他才这样问;如果答一句:“好像少一点。”他就可以再去争了。

  因此他问:“六爷的意思呢?是不是觉得少了一点。”

  “是的。我觉得最好这一回也进五百匹。可是——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,很明显地看得出来,王府的意见很多;庆恒已不能像从前那样,凡事都可作主了。

  * * *

  遗折一递上去,第二天一早便奉到朱批:“平郡王宣力有年,恪勤素着,今闻患病薨逝,朕心深为轸悼。着赐银二千两治丧,派大阿哥携茶酒往奠,并辍朝二日,其应得恤典,仍着察例具奏。”

  紧接着恤典也下来了,谥敏,祭赐两次,照例建碑。就一般王公的例子来说,不算菲薄,但以平郡王与皇帝的感情而论,似乎还应该优厚些;太福晋为此,颇感委屈,不过来往的女眷们大多不解其中有甚么讲究,太福晋亦就只跟少数至亲,透露了心里的感觉。

  “那时你还没有过门。”她向马夫人说:“如今的太后,那时候跟她娘老子一起从杭州到江宁,长得又丑,又不爱干净,到处惹厌,我跟丫头们说:‘人家是好人家女儿,别亏待她。’丫头都说她蠢,话又听不懂,不爱理她。她老子看她不得人缘,想把她送回去,交给她叔叔。她哭着不肯,后来还是我说了一句,她老子才不作声。为此,她娘还叫她替我磕过头。那知道——唉!”太福晋叹了口气,没有说下去。

  除了宫中先朝的妃嫔以外,再没有受过当今太后大礼的人,但这不足以为荣,因为无法炫耀。马夫人心想,怪不得太福晋从没有朝见过太后;一年三节,命妇进宫参见时,总是先期谕免;当时以为太后对太福晋有甚么不满之处,到此刻才知道有这么相见彼此都会觉尴尬的曲折在内。

  “当今皇帝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,都被欺侮,尤其是他三哥,更瞧他不起。只是咱们家照应他;皇上八九岁的时候,常到咱们家来,见了我叫‘婶婶’,有一回跟我说:‘我的亲哥哥就是福彭’。可是如今也忘记了。”

  听太福晋发牢骚,马夫人不敢搭腔;故意把话扯了开去,“听说皇上小时候是养在勤妃宫里?”她说:“勤妃的老太爷、老太太,我们是都见过。”

  “勤妃跟密妃,都是老太爷去物色来的。勤妃苏州人,姓王;密妃还是海宁陈家的。不过——”太福晋说:“皇上养在勤妃宫里,也不怎么痛快。”

  原来勤妃王氏与密妃陈氏,同时进宫,而且几乎亦同时得子,密妃生的便是皇十六子允禄,继承了庄亲王的爵位及家财;勤妃生的是皇十七子允礼,便是已薨逝的果亲王。

  “勤妃是苏州美人,照例应该比密妃得宠,但康熙爷倒是常在密妃宫里传晚膳。为甚么呢?”太福晋自问自答,“因为十六、十七两个阿哥,虽都一样聪明,癖性不同,十七阿哥好文墨,十六阿哥人比较实在,脑筋很清楚,康熙爷教他甚么‘勾股’、‘开方’之类的算学,一学就会,这对了康照爷的劲;康熙爷常说他的天文、算学、火器,得了西洋的真传,在咱们中华是失传的绝学,可惜阿哥之中,除了三阿哥诚亲王略知皮毛以外,竟没有一个皇子想传他的绝学。到了晚年,居然有这么一个小儿子能做他的学生,自然很高兴。这就是康熙爷常住在密妃宫里的缘故。”

  “听说,”马夫人问道:“当今皇上也是康熙爷的学生?”

  “勤妃不高兴就在这里。”太福晋说:“当今皇上只好说是他爷爷的徒孙,那时他常常去找十六阿哥,问这问那的,十六阿哥也肯尽心教他,尤其是练火器,一定得有伴儿,有较量才有趣。侍卫都会火器,好手也不少,可是陪着十六阿哥练,总是让着他,不肯把本事使出来,这样十六阿哥很不痛快;可是真要一比,又差着一大截,也没有意思。只有他这个小侄儿陪着他练,才能把他的兴致给引了出来。有时候康熙爷也在一起打火器,祖孙三个玩得挺带劲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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