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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这道奏折,附了三个夹片,事由都比较简单,方受畴便先看夹片。第一个是岳钟琪奏报,已调土兵二千,一等到营,便即进攻,接下来自陈:“臣昔剿西藏、青海时,年力正壮,身先士卒,官兵无不共见,今年力已衰,进藏时染受寒湿,左手足麻木不仁,后虽痊愈,时时复发。”接下来细陈金川的地势,说“山高路险,不可乘骑”,因而以前所经的三十余仗,“俱策杖扶人,徒步督战”,至于目前待攻的康八达要隘,须由“山僻小径,攀藤附葛,滚崖而下,臣实未能亲临。”朱批是:“以后应勉之”。

  就这一个夹片,方受畴便颇有感慨,岳钟琪“策杖扶人,徒步督战”,老将亲临战阵,可怜可敬如此,但皇帝似乎还不以为然,也未免太苛求了。第二个夹片是奏报由杂谷檄调的土兵两千人,已到五百余名,随即展开攻击,目标是木耳、金冈两山之间的一座吊桥。

  这座吊桥位在塔高山,如能夺获,可断莎罗奔的援军,进而攻击他的老巢,但吊桥的防守非常严密,有木城、石城、土卡,一共三道防线,非用奇不足以制胜。

  因此,岳钟琪调集一千两百人,大举进攻木耳山、莎罗奔必须防守的一座寨子;其实那是声东击西之计,正当木耳山的官兵,鼓噪前进,杀声震天,而莎罗奔紧急赴援之时,另一支精壮的队伍,亦已开始进攻塔高山的吊桥。岳 钟琪在奏片中说:“我兵贾勇上前,夺获土卡平房三处,水卡一座,毙贼百余,臣等亲临督阵,见守备马化鳌,千总马汉臣,俱奋不顾身,各带枪石等伤,贼势大挫,塔高之贼渐移,木耳、金冈为自守计。正可乘虚攻取,不意天不作美,这天黄昏下雪,雪深二寸;虽不太快,但道路泥泞,前进有陷于泥浼之虞,所以须等天晴,方能进攻。”

  朱批是:“欣悦览之。汝调度有方,实可嘉悦;总俟克成大勋,从优议叙。”第三个夹片,参劾一名守备,作战不力,请旨革职,带罪立功。朱批当然照准。

  奏折是陈报分兵五路进攻的情形,木耳、金冈两山的敌垒,以及康八达的木卡,分别获胜;然后合兵直攻塔高山吊桥之前的木城与石城。木城之前有一道深壕,敌人守在壕外,由于将士用命,敌人弃壕守城;官兵虽已越过深壕,但木城却攻不下来;原因有二,第一是城内战备充足,箭如雨下,无法迫近;第二是莎罗奔命部下在木城上泼水,在那天寒地冻之时,水一泼便是一层冰;这样泼了又泼,冰一层一层加厚,不但将木城冻结得坚固异常,而且还无法用火攻,所以自三更至黎明,一连攻了八次,均未得手,火把一投到木城上就熄了;其间有一批特别挑选出来的死士,曾经冒死到达城下,但云梯无所依附,攀城则因木城已成冰城,滑不留手,无功而返,孤军露处,没有深壕,如果不赶紧撤兵,便是自陷绝地。

  奏折叙到此处,上有眉批:“不意水泼木城而成冰,竟有如此妙用,贼酋实不可轻视。于此亦见战阵贵乎善用天时地利,岳武穆所谓‘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’,良有以也。卿其勉之。”在“撤军”两字旁批:“甚是。”

  奏折的后半段,仍是叙战事。这回是因为木城难攻,派兵一千,没法迂道抵达一座高山,改攻石城,弓箭无用,是带一种类似硬弩,满洲话叫做“扎卡”的土炮,“炮弹”是布袋中盛土舀实的土囊。

  当用扎卡轰城时,敌人两次出城,都有效地作了压制;另外有一支莎罗奔所派,来自康八达的援军,亦被击退。

  如是连轰三日,石城居然为土弹轰垮了,但石城之中另有一道“棘围”,却比石城更厉害,轰了两天,只打穿了一个大洞。

  当出奏之时岳钟琪因为奉到傅恒的命令,赴成都议,故尔暂停进攻。但岳钟琪信心十足地说:占据了那个居高临下,俯瞰石城的山头,地利形势之优越,无可比拟;假以时日,一定可以攻破石城。至于木城,一到隆冬过去,天时回暖,层冰溶化,将不攻而自破。总之,此次进取的方略不误,成功只是迟早间事。

  奉折上的朱批很长,大致除了嘉许岳钟琪之外,且悔错用讷亲与张广泗,但亦因讷、张两人过去皆有可称道的功绩,故而亦不能说他用错;只好归咎于讷亲、张广泗福薄,不能长承恩泽。字里行间,充满了信赏必罚、有罪不因过去有功而姑息;有功亦不因以前有过而不赏,就事论事,黑白判然那种彷佛明智,而实无情的语气。

  “张敬斋难以幸免了!”方受畴叹口气,另外取张纸,将一折三片原奏与朱批的大意,记了下来;原件归入月折包,方始就寝。

  到得卯初时分,顾忠来唤醒了他;漱洗刚罢,厨子来了,带来了面食点心,带走了盛放文件的箩筐。方受畴匆匆果腹,在黑头里赶往军机处,已有由各处来接头公事的官员在等着了。

  “老班公”庄培因还没有到,其它同事更要到天亮以后才会来;方受畴便往“班桌”后面一坐——“班桌”是军机处办公的枢纽,凡有公事,不论奏折、朱谕、“明发”、“廷寄”都汇集在班桌上;文件来了以后,先登“随手”,然后看性质,廷寄要加封皮,更须检点附件,有的要分寄,有的要附抄件,有的要标明紧急限程,日行三百里,还是四百里,错不到一点,否则就很可能误了大事。

  若是“明发”就比较好办了,由内阁派人将上谕领了去,即或有错,也还容易补救。

  就这样忙到辰初,军机大臣与章京都到了;等养心殿的苏拉来“叫起”,军机大臣进见的那一段辰光,是“南屋”——军机大臣与军机章京,在一个四合院办事,军机章京在南面,所以简称“南屋”;在军机大臣正在“承旨”,而“述旨”尚未开始时,比较清闲的一刻,吃点心的吃点心,谈事的谈事,当然,如果“交金牌而相约看花”的约会,只订在此时。

  “你今天不必值班了。”方受畴的一个同事问道:“下班以后,有约没有?”

  “约是没有。”方受畴答说:“不过我得到平郡王府去一趟。”

  “喔,平郡王,听说出事了,你知道不?”

  据说平郡王昨夜突然发病,来势甚凶,只是语焉不详,令人悬念不已。方受畴守在“班桌”上,时时留意,可有平郡王所递的“遗折”;直到未时公事结束,始终不见,略略放了些心。

  “培公,我有下情奉陈——”

  “不必,不必!”庄培因抢着说道:“你昨天已经说过了,今儿你有事,回头等把班桌上的公事,料理清楚了,你就先走吧。”

  “是这样,”方受畴嗫嚅着说:“听说平郡王得了急病,我想这会儿就去打听一下看。”

  “喔,好!你们叔侄跟平郡王的情分不同,应该,应该。你请吧!”

  “培公真是体恤下情!”方受畴作个揖说:“明儿一大早,我来交班。”

  说罢,匆匆先到方略馆;顾忠已经打好了铺盖卷,另外收拾了一个小网篮,一见主人来到,将铺盖卷掮起,左手提着网蓝,迎了上来。

  这一下,走路就不能快了,方受畴便说:“铺盖卷寄在方略馆好了;你赶紧去找了车,到西华门外接我。”

  顾忠依言照办,等方受畴到西华门,车已在等,他上了车说一声:“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。”又加一句:“要快!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车夫答说:“老爷要去探病。”

  “喔,”方受畴赶紧将扬起鞭子,便待策马驱车的车夫拦住:“你也知道平郡王得了急病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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