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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向例军机处不管是“大臣上行走”,还是章京,都不准入“外朝”与“内廷”界限所分的“内右门”,所以军机章京的跟班,随主人入宫,只能在隆宗门以南,咸安宫之东的方略馆作为休憩待命之处。因此,顾忠对于留侯祠,甚至方略馆的故事,比他的主人所知道的多得多。

  “厨子快来了吧?”方受畴问说。

  这是真正的厨子。军机章京的饭食,就归他供应。方受畴听同事谈过,这真正的军机处的厨子,亦须在内务府花了钱,才能来承当;一经奉派当差,每天可领五两银子,其中一两银子,包括供应所有章京、“先生”,以及章京的跟班的早点。在厨子口中,章京叫“老爷”,“先生”还是“先生”,章京的跟班尊为“二爷”。而早点的供应,“先生”最差,只能吃烧饼麻花;“二爷”向例吃炸酱“河洛”——用荞麦制的面条;“老爷”们就神气了,烫面饺、馄饨、面条,甚至“卧果儿”随便要。

  “这,这么多人,一两银子够吗?”方受畴问。

  “当然不够,起码得赔个两把银子。”顾忠答说:“不过,另外的那两顿饭,可就赚老了去了。”

  “对了!我正要问你。”

  方受畴听同事说过,值夜章京的饭食,每日领银四两;这是清寒人家一个月的浇裹之费,用来供应值夜章京主仆二人的头一天的晚餐、第二天的午餐,照常理说,便两顿都供应鱼翅烧方,亦不为过,但据说有时粗粝不堪下咽,此又何故?

  “厨子黑心,自不必说;不过能谋到这个差使,可也真不容易,内务府先得花一笔钱。”

  “不过,”顾忠又说:“那还是看得见的;每天看不见的花费,才真叫厉害。”

  “喔,”方受畴问说:“是花在那些地方呢?”

  “第一是进西华门,看门的护军那里要过关;第二是方略馆西面有咸安宫,前面有武英殿,两处的太监都得应酬。倘或敷衍不好,随时可以找麻烦,差使混砸了不说,锁拿到内务府慎刑司挨一顿板子,也是有的。”

  “原来有这些苦楚!”方受畴颇好口腹之欲,有些失悔地说:“早没有想到,早想到了,应该家里带菜来。”

  “这一回倒不用。”顾忠答说:“今儿一早,开点心的时候,我就告诉厨子了:我们老爷是头一回吃你的饭菜,你可小心一点儿,我们老爷有脾气,你太马虎了,我们老爷会摔家伙。厨子说:既是头一回,我格外孝敬一个一品锅,一瓶南酒。大概也快来了。”

  冬天昼短,天色已黑,看自鸣钟上才不过五点,照例酉正开晚饭,还有一点钟之久,闲等无事,方受畴四处浏览,打开抽斗,发现一本连史纸钉成的簿子,上题“戏墨”二字,忍不住翻开来看。

  原来这都是过去值夜的章京,偶遇空寂,戏弄笔墨作为排遣。脍炙人口的“辰初入如意之门”那几句八股文,就是“戏墨”;不过口传已减去了好些,原文共有二股,第一股是:“辰初入如意之门,流水桥边,换去衣包于厨子,解渴则清茶一碗,消闲则画烛三条,两班公鹄立枢堂,犹得于八荒无事之时,捧银毫而共商起草。”这是在西苑值班的情形;不过虽是苑值,因为相去不远,宿夜仍回方略馆,所以能留“戏墨”于此。

  第二股是:“未正发归心之箭,斜阳窗外,频催钞折于先生,封皮则两道齐飞,‘随手’则双行并写,八章京蚁旋值庐,相与循两日该班之例,交金牌而齐约看花。”前面是“两班公鹄立枢堂”,等候军机大臣从容商量起草,是“八荒无事之时”;第二股则是“八章京蚁旋值庐”,廷寄要分寄,所以“封皮两道齐飞”;摘录上谕事由的簿子,称为“随手”,上谕太多,便须“双行并写”,一闲一忙,对照鲜明。方受畴想起值班时手不停挥,或者脚不停步的忙迫情形,不由得哑然失笑。

  再翻下去,是两首七律,一首《咏红章京》,道是:“玉表金钟到卯初,烹茶洗脸费工夫,熏香侍女披貂褂,传粉家奴取数珠;马走如龙车似水,主人似虎仆如猴,昂然直入军机处,笑问中堂到也无。”

  那《咏黑章京》的一首,不但迭韵,而且句法也相同:“约略辰光到卯初,劈柴生火费工夫,老妻被面掀貂褂,丑婢墙头取数珠;马走如牛车似碾,主人似鼠仆如猪,蓦然溜到军机处,悄问中堂到也无。”

  这两首诗的对照,比那八股文更为尖刻,也更俏皮,但方受畴却不觉好笑,但有感触。因为他虽然不似黑章京那样窘迫潦倒,但离红章京“昂然直入军机处”的境界却还很远。

  正在沉吟之际,厨子来开饭了,果然有个金银肘子加黄芽白的一品锅,未揭锅盖,便知煨得火功到家了。

  另外还有一瓶酒,但方受畴因为饭后尚有许多公事,浅饮即止,吃完了饭,让顾忠收拾干净,沏上茶来,另外换了一条新烛,略歇一歇,方受畴开始料理公事。

  公事——各项档册、折件,都装在一个大篱筐中,由厨子从军机处背负而来的;方受畴一项一项取出来,铺满两张大方桌,然后坐下来先将“随手”摊开。

  “随手”是简称,正式的名称是“随手登记档”,是用连史纸装订成的一大册,厚有两寸,因为一季只用一册,非这样厚不可。记档的规矩是,顶格大书“某人折”,傅恒就是傅恒、岳 钟琪就是岳钟琪,不写官衔;以下摘录事由;接下来便是注明所奉的朱批:不外乎“阅”、“知道了”、“该部知道”、“交部”,以及“另有旨”等等。方受畴查到了岳钟琪所上的那一道奏折,是五天以前收到的,栏下注“另有旨”;他此时还没有工夫去查,究竟另外颁了甚么旨意?只好暂且搁下。

  “随手”是值班时随到随办的纪录,彷佛流水帐;到此时便须分门别类,记入小册,以便查考,这种小册名称就叫“记载”,除了上折人名事由以外,上面另加一个记号,“明发”是一个“圈”,“廷寄”是一个尖角。

  这份工作不甚费事;只是照录而已,接下来写“知会”就得费点脑筋了。这知会实际上就是工作日记,首先写一“起”字,除军机外,写明这天皇帝召见了那些人;其次是“旨”,指皇帝主动颁发的上谕而言,这不是每天都有,像这天就是,但不注“无”而注一“摇”字,方受畴曾请教过前辈,都不知出典何在?

  接下来便是记京内各部及各省督抚的封奏,京内写明衙门,京外则简写省名,直鲁晋豫,下注数目——京外封奏都用夹板以黄丝绳捆住,一来便是好几个夹板,每个夹板之中,可能在奏折之外,还有夹片,一折最多可附四片,所以一个夹板之中,可能有五件事要办,两个夹板便是十件。军机章京对夹板最头痛,每天入值时,苏拉先报告有夹板多少,倘这天竟无夹板,那就清闲了;曾有个章京,十年不调,作一副谐联,叫做“得意一声‘无夹板’”;“伤心三字‘请该班’。”

  这三件事做完,本可歇手了。但因这天是十六,尚有一件额外的差使,即是将上半月按日归钞的奏折,用皮纸包裹,称为“月折包”,规制是半月一包,上面注明“上半月”还是“下半月”。

  当然,这件事可以找顾忠来做,而且不必交代,他就能做得很好。但当顾忠包裹妥当,拿浆糊封缄得结结实实时,方受畴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,不由得失声说道:“不对,不对!”

  顾忠愕然,停手问道:“那儿不对?”

  “不是你不对,是我忘掉了。”方受畴说,“月折还不能包。你把它打开。”

  等顾忠打开月折包,方受畴已经查明,岳钟琪的奏折,是十一月十一日发下来的,便将那天的那包奏折拆开,找出原折;剪一剪烛花,定睛细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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