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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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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原来陈先生是明哲保身之计。”曹震接着俯身向前,用低沉但很诚恳的声音说:“陈先生,你的来历,我亦略有所知;出你口,入我耳,决无不合。” “曹先生是通人,我也不必多说了。请报八字吧。” 曹震便报了八字:“戊子、己未,辛未,辛卯。”小康在水牌上将“八字”写了下来;拿笔杆轻敲水牌,这是个暗号,一尘子可以往下说了。 “曹先生。请你把年、月、日、时、报一报。” 一听这话,曹震勃然变色,因为“八字”是由年、月、日、时推算而得;既报八字,再要他报年月日时,很显然地,是认为他所报的八字不实。这是个绝大的侮辱,曹震当然要生气。 见此光景,阅历江湖,深知“金皮彩挂”内幕的曹雪芹知道是误会了,赶紧握着曹震的手说:“震二哥,他们推算干支分节气的法子,跟我们不同。你先报了日子,看他们怎么说。” 曹震被点醒了,改容相谢:“啊,啊,陈先生,是我误会了——” “我知道你是误会了,不要紧;你报这个‘日主’的生年吧。” “康熙四十七年六月廿六日卯时。” 一尘子不作声,直到小康笔杆轻敲水牌时,他才开口:“这个八字今年四十一岁,似乎不是曹先生的。” “是的,是我一位长亲的八字。” 一尘子点点头,自语似地说:“土感重了。‘土重金埋’,幸好一半是‘未土’。” “何谓‘未土’?” 曹震的话未完,曹雪芹便急忙扯他的袖子;意思是问得不对,便不再作声,静听一尘子的话。 “未是六月。”一尘子不徐不疾地说:“辰戌丑未四季土,各有特性;未土是六月之土,一半要当作‘火’来看。这个八字缺火,所以未土的弥补,关系甚大。” 这是曹震误会了,问得并没有错;曹雪芹只是示意他不要打断一尘子的话而已。 “八字中有四个‘印’,印者荫也,根基厚极。可惜有‘印’无‘官’,要靠‘大运’、‘流年’来弥补了。”一尘子停了一下说:“曹先生,照我自设的限制,此造亦在‘不合不论’之列。” “是,是!”曹震很感激地说:“陈先生是特为我破例。不过——”他话到口边又咽住了。 一尘子停了一下问:“曹先生,何以欲言又止?” “我是刚才听陈先生说,在你不合之命,不是‘大吉大凶’,就是‘离奇古怪’,舍亲道个八字,不知道不合的是那一点?是离奇古怪吗?” “是的。”一尘子徐徐说道:“子平之术,本以论本性、知顺逆为主。就这个八字而论,根基极厚;年支‘子’为‘食神’,聪明秀发;时支‘卯’为‘偏财’,合日支‘未土’成半木局,‘财’更旺了。生在富贵之家,断然无疑。”一尘子问道:“曹先生,是这样吗?” 曹震刚要开口,曹雪芹抢着说道:“陈先生,请你就命论命好了。” 一尘子微微一笑,“小曹先生,”他说:“想来也是阅历过江湖的?” 这话很含蓄,曹震听不懂,曹雪芹心中明白;他是怕一尘子多少用的也是江湖术士,以话套话的手法,所以不置可否,目的是让他无所施其伎俩。这一点让一尘子道破了,倒觉得很不好意思。 于是他惶恐而歉疚地答说:“不敢,不敢。陈先生如果觉得我太唐突,我向陈先生道歉。” “小曹先生心思真快,佩服之至。”一尘子从从容容地说道:“难得相逢,应该坦诚相见,我原是想省点事,既然小曹先生要考考我,我亦只好多费点口舌了。” 这一说越使曹雪芹不安,“陈先生说得我置身无地了。”他强笑着说。 曹震这时才明白,曹雪芹跟一尘子已经暗底下较过一番劲了,便即说道:“说要考考陈先生,舍弟决不敢;想请陈先生多谈一谈,以开茅塞,倒是真的。” “是的,是的。”曹雪芹急忙答说:“我正是想多得点教益之意。” 一尘子点点头,“多承贤昆仲不弃,我们不妨从容讨论。” 他停了一下说:“这个八字,有好坏两面,不过何谓好,何谓坏,各有各的见解。有人佩服陶渊明的高风亮节;有人说他穷得酒都喝不起,又何妨为五斗米折腰?见仁见智,未可执一而论。两位以为如何?” “是。”曹雪芹连连点头,“陈先生真是通人之论。” “言归正传。此造有正变两格,正格是个庸庸碌碌的富贵闲人;变格是个逆心行事,外丰腴而内憔悴的显宦。” 此言一出,曹震与曹雪芹不约而同地,相互看了一眼;尤其是曹雪芹,更觉得一尘子的命理,深不可测。 曹震不解的是,何以成了“显宦”反是“变格”?率真问说:“陈先生,你说这八字不该做官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可是,”曹震含蓄地说:“他的官不能不做,而且迟早会做。” “这就是了!”一尘子越有自信,“承袭世职,就是‘不能不做’;照八字上看,此造的资质,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,如果嫡出居长,当然有一天会承袭,这就是你说的‘迟早会做’。” “那样,”曹震赶紧追问:“不就是正格吗?” “不然。毛病就在迟早之早。此造‘印’强,主父母双全;父在而袭爵,这就是变格之变。” 一听这话,曹震色变了,不自觉地说:“当初原以为是喜事;谁知道原来并非好事。” 这是指雍正四年老平郡王讷尔苏夺爵,改由福彭承袭而言。曹雪芹心想,照这样下去,底蕴尽悉,谈下去就没有意思了,但亦不便公然点醒曹震,只好给他一个暗示。 于是他拉拉曹震的袖子说:“咱们是来请教陈先生的,你等陈先生按部就班讲明白了,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再问。” “小曹先生这话不错。”一尘子说:“此造有印无官,但家世高贵,根基厚实,父母荫庇,兄弟友爱,本人又是聪明秀发,这是十足贵公子的格局,既无宦海之险,又无案牍之劳,无忧无虑,坐享富责,是上上的福命。” “那末,”曹震还是忍不住要问:“那么袭了爵呢?” “袭爵也不过加个荣衔,无非锦上添花。”一尘子又说:“不过,命运两者,有时候关系不大,有时候命随运转,自己都作不得主。这个八字就是如此,若逢丙火,必生变化。” “为甚么?”这回是曹雪芹问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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