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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曹震其实不明白,不知一尘子既然奔走风尘,何以遮遮掩掩地,不愿轻露行藏。同时也不明白他所说的“岁在龙蛇贤人嗟”这句话的意思。

  曹雪芹知道这句话的出典,《后汉书·郑玄传》,说他在汉献帝建安五年庚辰的春天,梦见孔子告诉他说:“起、起!今年岁在辰,明年岁在巳。”他是深通谶纬之术的,自己合了一下,“知命当终”,家居不出。其时袁绍与曹操,隔黄河相距于阳武的官渡,要请郑玄随军参赞,命他的儿子袁谭派人去促驾;郑玄已经病在床上,只因使者逼迫不过,抱病上路,盛暑行到元城县地方,终于不起。后来北齐刘书作 《高才不遇传》,论及此事说:“辰为龙,已为蛇,岁在龙蛇贤人嗟。”

  当曹震问到时,曹雪芹有所忌讳,不愿多谈,只说:“是说辰年对王爷不大利。”

  “这也不见得。乾隆元年丙辰,不是很好吗?”曹震又问:“辰是龙,巳是蛇,龙年不利,怎么蛇年又不利?贤人又是指谁呢?”

  曹雪芹无以为答,但由于曹震追问不已,只好答说:“贤人在当时是指郑康成,现在当然是指王爷。”接着便将后汉书上的典故,说了给他听。

  那知曹震别有会心,很高兴地说:“照这样说,就决不要紧了。”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  “你想,又生病,又是六月里;平常好人都难免会中暑,何况是七十四岁的老人;更何况是逼迫上路,满怀不高兴,岂有个不死之理。”曹震紧接着说:“以王爷现在的身子,如果让他再挂大将军的印到金川,就会像郑康成那样;现在既有傅中堂去了,决不会再派王爷。情形跟郑康成完全不同,结果当然也不一样。”

  曹雪芹觉得他的解释不但有道理,而且很圆满,心头疑虑,为之一宽。

  【五】

  去见和亲王弘昼的事,暂且搁起来了;因为他最近很忙,随扈谒泰陵后,又奉旨代皇帝赴遵化州,恭谒东陵,包括世祖孝陵、圣祖景陵,以及孝庄太后的昭西陵,往返需要半个月,回来又有年下的许多繁文缛节的仪典在等着他。看来年内是不会有空了。

  谒东陵本来是皇帝预定好的日程,但因有几件大事,非留在京城里,亲自裁决不可。第一件当然是金川的军务。自从讷亲、张广泗蒙蔽虚饰的罪状,逐渐暴露以后,各路军报,比较敢说实话了;皇帝的心思很细密,常能以小见大,觉得金川“小丑”莎罗奔,本来并不难制,但由于张广泗、讷亲的处置失当,已有坐大之势;傅恒即令有心效力,奋不顾身,但未见得就能收功。如果旷日持久,老师无功,那时有何理由叫他班师?为了傅恒,更为了自己留余地,必须先有个伏笔;但话要说得冠冕堂皇,就必须先充分了解军前的实况,因此不论轮调回旗,或由公差进京,只要是来自金川的将领,一定亲自召见,细加垂询。几经斟酌,终于定了一个期限,如果明年春夏之交还不能收功,决意收兵。

  上谕中说:“金川小丑,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,亦非喜开边衅,第以逆酋跳梁不逞,置之不问,无以慑服诸番。前此讷亲等措置乖方,以致老师糜饷,若不改弦更张,则人事尚为未尽。”

  “尽人事而听天命”是皇帝的立论之本,他说,如今满汉精锐毕集,兵力已足;经略大学士傅恒公忠体国,将略优长,蒙上天孚佑,一举而奏肤功的时机已至。不过这是就人事而言,倘如“万分之一有出意料之外”,一过春天,仍未能扫穴犁庭,便有许多不便了,第一,“经略大学士乃朕股肱左右之臣,岂可久劳于外?”

  其次,入夏多雨,进取不便;京兵水土不服,何可在蛮荒烟瘴之地,露营等待秋晴以后攻剿?而况由国库所拨的军费,皆是民脂民膏,亦当珍惜。总之,人事已尽,倘犹不能收功,四海共知共谅。所以他已作了决定,到明年三、四月间,不能凯旋,便须明诏撤兵。

  第二件也还是与金川军务有关,张广泗已经由山西巡抚陈宏谋,遣派武官带领兵丁,押解到京,收押在刑部。皇帝已经得到密报,张广泗一路向过境的官员表示,金川用兵,老师糜饷的责任不在他;对于边疆的情形,他最熟悉,有的可以力擒,有的可以智取,有时候兵贵神速,有时候又必须计出万全,对大金川土司莎罗奔,他定下了十路进兵的计划,岳 钟琪却不赞成;好不容易部署将快完成时,朝命派讷亲来当经略,一切由他指挥,以致前功尽弃。

  “这能怪我吗?”他总是这样说:“我从雍正四年调黎平知府打苗子,第二年升贵州臬司,再一年升贵州巡抚,都是军功上来的,贵州的苗疆是我一手所平定。后来打准噶尔,大将军岳 钟琪措置乖方,派我接他的手,经我部署以后,连战皆捷。准噶尔投降以后,派我当湖广总督;其时贵州的苗子因为鄂文端公的善后办得不好,留下后患,以致复反。今上登极,派为我经略,复回贵州,不到一年,生擒首逆,阵斩一万多人,苗疆乱而后定。我没有打过败仗;可是,不听我话,不给我权,叫我有甚么办法?”

  皇帝听说过不止一次,张广泗向来功则归己,过则归人,如今居然归过于君,自然痛恨万分。

  但就因为张广泗过去没有打过败仗,这一回的金川的军务,他应负多大责任,一定要弄清楚。否则就会有人疑心他以一时好恶,诛杀由心,不但损害他的声名,亦恐影响士气。

  这话偶然跟和亲王弘昼谈起;弘昼向来是甚么事想到就说的,当时转到一个念头,便即回奏:“皇上不如亲自审他一审,问他个心服口服。”

  这个建议很好,皇帝欣然接纳;当时便找了刑部尚书——仍旧是阿克敦与汪由敦,说打算亲鞫张广泗,问他们是否符合体制?

  阿克敦犹在考虑,皇帝指名问了:“汪由敦,你看如何?”

  “此有先例在。”汪由敦答说:“顺治十四年丁酉,江南科场案,涉嫌士子提解到京,世祖章皇帝,就亲自审问过。”

  “既有先朝成例在,而况此案又非科场案之比,我决定亲审张广泗。”

  “是。”阿克敦答应着,既有先例,且皇帝已作了决定,就不必再作任何奏谏;但在何处亲鞫,却不能不问一问:“亲鞫之地请旨,以便伺候。”

  “你们看呢?”皇帝问道:“御门?”

  所谓“御门”,即是皇帝御乾清门听政,等于常朝仪、大学士六部九卿,皆须侍班,也算是个大典,不常举行。如今皇帝“御门”亲鞫官犯,似乎有失体统。

  “乾清门举朝观瞻所系,犯官铁索鎯铛,械系上门,似乎不大好看。”

  皇帝省悟了,不但不大好看,而且不大方便;因为张广泗非讷亲之比,既然一路口出大言,就鞫时,可想而知的,决不肯认罪,那时少不得要用刑求,那时鬼哭神嚎,搞得如明朝的“廷杖”一般,实在不是一件盛德之事。

  “嗯,嗯。”皇帝想了一下说:“只能在西苑办,就在瀛台吧!”

  瀛台入西苑宫门就是,取其近便。但阿克敦却不免感慨;退出来以后,向汪由敦说道:“我刚入翰林的那年,有一天御前侍卫来传旨:明天各携钓竿进宫。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?第二天到衙门,才知道圣祖赏文学侍从之臣,在瀛台赏花饮酒,游中南海,准大家垂钓;钓到的鱼,可以带回家。我钓到一条三尺长的锦鲤,上系一块银牌,才知道是前明天熹五年,奉圣夫人客氏放的生。当时我作了四首诗纪恩。这才真是君臣同乐的升平盛世。想不到如今瀛台,竟成了刑部大堂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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