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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阁网 > 高阳 > 大野龙蛇 | 上页 下页
二五


  这是凡曾涉历江湖上的人,都曾听说过的一个名词;知道“马头桌子”是怎么回事的亦很多。大致运河从直隶南下,由德州经山东,一到徐州入江苏地界,茶店就多了。两淮一带通行上午“皮包水”;下午“水包皮”,就是整天在茶店、澡堂两处地方。“水包皮”犹有间断之时,“皮包水”则终年到头,朝朝如是,因为黎明起来,提着鸟笼出门,溜完鸟上茶馆,拿寄放在那里的脸盆手巾,舀现成热水洗脸;然后喝茶吃点心,接下来会友谈事——各行各业皆有一定的茶店作聚会之处,称为“茶会”;尤其是跑腿卖嘴的行业,诸如说媒拉纤、包揽讼事、买卖田地之类,更是非到“茶会”找不到门路。

  江南江北的水陆码头,开起茶店,起码是双开间门面,规模大的三开间,甚至有五开间。但门面不管大小,当门正中,必定竖摆一张长桌,这就是“马头桌子”;桌子只坐三面,居中朝外的那个座位,只有本码头的漕帮老大能坐,不懂规矩的人误坐了,跑堂的会来关照;如果不让,那就变成有意挑衅,马上便有麻烦。

  通常,马头桌子的主位上如果有人,茶店就会格外热闹,因为帮里帮外,有事要找“老大”的,都赶到了,不论是排难解纷,还是作奸犯科,往往都在马头桌子旁边,片言而决。

  “你想,以方先生的身分,如何能在马头桌子旁边现形?所以有时候只好我替他去了。”

  “你去了干甚么呢?”曹震说道,“你倒仔仔细细讲给我听听。”

  “方先生交付我办的事,不外乎三种,两种容易一种难。”曹雪芹说:“先说容易的,一是方先生要‘拜码头’,拿一张名帖叫我去,一‘报家门’搭上线,他自会去看方先生;另外一种是已经跟那里搭上线了,有甚么事要联络,也就不过是传一句话的事,人人可办,派我去不过是为了示信而已。”

  “难的一种呢?”

  “要我到茶店去听他们谈些甚么,那就难了;因为要懂漕帮的‘切口’。”

  “你懂吗?”曹震有些不信,“你也没有在江湖上阅历过,那里去懂他们的切口?”

  “先是不懂,跟方先生一路去,多少学了一点儿。有不懂的,记住了,回来问方先生。”

  “记得住吗?”

  “难就难在这里,得拚命死记。”曹雪芹又说:“最扫兴的是,拚命死记住了,回来一说,完全没用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  “是毫不相干的事。”曹雪芹想了一下,举例以明:“有一回在扬州,方先生叫我到一家名为四春园的茶店里去听听。坐定不久,邻桌上有个人在跟他的朋友说:‘你说你“掮钢叉”、“才字头”又“喝患子”,问我“统详子”。大家看我“树上火”,当我是“火生”,不瞒你说,我的“娘舅家”就是“槽子窑”。不过我们是“同参”,“详子”没有,“兴兴子”也要“统”把你。我们“柳册”,最要紧的是“皮子”,“大篷”“卸”不下来,“卸”一条“汊儿”把你。送到“槽子窑”,弄个“几足详子”,赶紧“回窑堂”,千万不要去“起墙子”了。’说完,那人解开扎脚带,把一条绸子套袴脱了下来,给他的朋友。震二哥,你说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大概是那条套袴当中,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。”

  “我原来跟你的想法一样,以为夹带了甚么秘密文件之类,兴匆匆地回去跟方先生一说,把听来的切口学给他听。你道方先生怎么着?”

  “你别问我了,你就老实告诉我吧,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方先生听完,哈哈大笑;他问我,打切口的穿得很体面,他的朋友很不成样子,是不是?我说‘是的’;他说:那就对了!方先生说,‘详子’是钱;‘统’是借,‘统详子’就是借钱。那家伙是‘说小书’的,即所谓‘柳册’,他的话一句一句翻出来,就是:你说你吃尽当光,老婆又吐血,要问我借钱。大家看我身上穿得很光鲜,当我有钱。不瞒你说,我告急的地方是当铺。不过,我们既然是祖师爷面前一起磕头的弟兄,钱虽没有,当也要借给你。我们说小书的,最要紧的外表,长袍脱不下来,只好脱一条套袴给你,送到当铺当几千文钱,赶紧回家;千万别去打牌。”

  由此开始,曹雪芹便大谈江湖异闻,为的是将曹震的思路引了开去,省得他总是追问方观承与漕帮之间的种种关系。

  “该吃饭了!”锦儿闯进来说:“吃完了回家;今儿个大家都累了。”

  不说“累”字还好,一说反倒使曹震感觉到了,顿时呵欠连连,以致于酒兴食欲,两皆不振,略饮数杯,要了半碗香梗米粥吃过,站起身来,立刻关照套车。

  在车上曹震一直闭眼假寐,快到家时,他忽然张眼问说:“承祖的身子怎么样?”

  “也还好。”锦儿奇怪地,“你何以会想到这句话来问?”

  “我看他身子好像很单薄。”

  “也不过瘦一点儿,能吃能喝能玩,孩子能这个样,就不必担心。”

  曹震不作声,看得出他不以她的话为然。锦儿少不得要追问了。

  “怎么啦?”她问,“你觉得那一点儿不对劲?”

  “也许是我多心。”曹震的声音中,有悄悄的忧思,“气象不大好。”

  “甚么叫气象不大好?我不懂你的话。你说明白点儿行不行?”

  “小孩子有未老先衰的口气,就不是好兆头——”

  原来曹震是因为曹承祖拿“秋深黄叶斋”来对他的那句“春满桃花坞”,字面虽工,但语气萧飒,出诸少年之口,恐怕不是载福之器,因而引以为忧。

  “这是你瞎疑心。那里一句话就能定终身?”

  “但愿如此。”曹震停了一下又说:“我今天心神不宁,好像要出事似地。”

  “出甚么事,你别吓人。”

  她这么一说,曹震就有话也不肯说了。锦儿也觉得自己失言,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;心里琢磨如何才能改口?不道已经到家,就没有机会再说下去。

 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,一面漱洗,一面在琢磨这天该办的事,第一件是到平郡王府去探病;第二件要去看看曹雪芹去见了和亲王没有?

  “芹二爷来了!”外面丫头在大声通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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