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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一天自然亦不会例外,当他一到军机处时,值班的章京便迎了上来说:“大人请吧,养心殿已来问过两次了。”

  汪由敦不进屋,转身往养心殿;见皇帝请了安,跪在傅恒后面,静听指示。

  “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讷亲很荒唐。”皇帝的声音很急,“大金川的土番,筑碉堡顽守,讷亲居然认为‘我兵既逼贼碉,自当亦令筑碉与之共险。’又说:‘守碉无须多人,更可余出汉土官兵,分布攻击,似亦因险用险之术。’我真不知道他的用意;更不知道他是去干甚么的?”

  “讷亲是把‘攻’跟‘守’闹胡涂了。”傅恒答说,“筑碉堡很费事,恐怕年内不能收功。”

  “岂止年内不能收功,亦许年内连碉堡都还没有筑成。往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;大军浮寄孤悬,处处不便,天时、地利都于我不利,所恃的是人和,可是,”皇帝叹口气,“恐怕越来越糟了。”

  汪由敦心想,大金川除了川陕总督张广泗是主将以外,还有户部尚书班第在主持粮饷;内大臣傅尔丹是老将,善于驭下,在那里替张广泗管理满洲兵;更有宿将岳钟琪设谋定策,参赞军务,实在用不着再派刚愎自用、不得人缘的讷亲,以经略大臣的名义,在那里高高居上,乱出主意。

  “讷亲不会打仗,我派他去,亦不是要他打仗,是指挥调度,调和众将;讷亲竟不明白我的用意,想出这种与土番‘共险’的策略,实在可笑、可恨。可是,张广泗呢,他不能不懂吧?明知道是为敌所笑,亦是为敌所喜的大失着,何以竟不说话?”

  “亦许张广泗说过,讷亲不听。”傅恒答说。

  “这也是有的,可以问一问讷亲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建碉之策,决不可行。赶紧写个上谕告诉讷亲。”皇帝略停一下又说:“为甚么决不可行呢?第一,大军以攻剿为主,如今反攻为守,是不是得尺守尺、得寸守寸,倘有进展,莫非另外又筑碉堡来守?这样下去,那一天才能班师?”

  “是”傅恒又回头跟汪由敦说:“你记住了?这是第一。”

  “记住了。”

  等傅恒回转脸去,皇帝接着指示:“第二,金川不管怎么样,到头来总还是要交还土番的,现在劳师动众筑了碉堡,留了给土番,将来再有反侧,更加易守难攻,岂非自贻伊戚?”

  “确是后患无穷!”傅恒矍然,“皇上真看得远、看得深。”

  “还有,士兵一看筑碉,是要久守了,班师无期,心灰意冷,士气一倒,甚么都完了。”皇帝忧形于色地,“我真担心,这种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的做法,说不定土番已经趁你在筑碉堡的时候,士无鬪志,戒备不严,反扑过来,已经打了一个败仗。”

  “这,”傅恒安慰地说:“应该不至于,张广泗之外,岳钟琪是百战宿将,一定会拦住讷亲,不让他胡来。皇上请宽心好了。”

  “我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岳钟琪身上了。”皇帝点点头说,“至于讷亲奏请添兵,问他土番到底有多少?据张广泗以前奏报,土番不过三千多人,而大兵有四万之众,以十敌一,何以不能克敌收功?问讷亲、张广泗,要还我个道理!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汪由敦,”皇帝吩咐,“你马上写上谕来我看。”

  汪由敦答应着退了出去。养心殿旁有一间木屋,原是总管太监休息之处,有现成笔砚可用;在汪由敦写上谕时,殿内的皇帝对傅恒另有指示。

  “从来仰攻总比较难,土番在碉堡里面,居高临下,占尽地利,难上加难,这也是实情。我在想,要破碉堡不在人多,而要得法。甚么法子呢?用云梯。”

  “是!”傅恒说道:“这一段旨意亦应该告诉讷亲。”

  “不!用云梯要训练过。你跟兵部、工部商量,找从金川回来的人,仔细问清楚土番的碉堡,多大多高,用甚么材料,在番山附近,找块地形差不多的地方,照样建它几十个,要快!你看要多少时候?”

  傅恒估计了一下答说:“臣想有半个月就行了。”

  “好!”皇帝又说:“另外在八旗护军里面挑身手好的,不必多,只要三百人就可以了,你们看我自己来训练,教他们演习云梯,兼习鸟枪。”

  “是!臣传知工部,制办云梯。”

  “这三百人另外立一营。”皇帝沉吟了一下说:“起名‘健锐营’好了。”

  等领旨下来傅恒去看文渊阁大学士史贻直传旨。此人字儆弦,江苏溧阳人,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,与年羹尧、张廷玉同榜,雍正元年当翰林院侍读学士时,由于年羹尧的保荐,超擢为吏部侍郎,派在南书房行走,与张廷玉同事。

  其时年羹尧正红得发紫;不久紫得发黑,世宗收拾年羹尧时,多找张廷玉来秘密商议。史贻直认为张廷玉不顾同年之谊,落井下石,无异卖友求荣,所以很看不起他;张廷玉当然也就对他不客气了,当年羹尧兴起大狱时,株连甚广,张廷玉便有意无意地提起,史贻直亦是年羹尧所荐,世宗果然要查问了。

  “你亦是年羹尧保荐的?”

  世宗接下来便打算要问他年羹尧保他的缘故何在?奏对如不称旨,实时便可能有杀身之祸。

  史贻直以善于辞令出名,加以早就想到过,迟早会被查问;所以从从容容地答道:“荐臣者年羹尧;用臣者皇上。”

  这话在世宗最欣赏。许多在年案中被株连的人,就因为“受爵公堂,拜恩私室”,只感激年羹尧;世宗认为这些人脑筋不清楚,“只知大将军,不知皇上”,危险之极,非杀不可。史贻直知道他受谁的恩,自然会向谁效忠,因而另眼相看,张廷玉怎么样也算计不倒他。

  雍正十三年七月,史贻直在陕西巡抚任内,奉召陛见;到京时世宗已经晏驾。当今皇帝正在担心,怕张廷玉不易驾驭,知道史贻直与他不和,正好用他来箝制,自此扶摇直上,乾隆七年便入阁了。虽因张廷玉的关系,不便让他当军机大臣,但颇为倚重,特命他跟来保管理兵部,实际上来保只是替他在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传话,军政还是归他掌管。

  因此,这一回挑选健锐营的满兵,尽管有王公在,却仍由他在内阁主持。三百名满兵,八旗平均分派,每旗三十七名,一共两百九十六,还空四个额子,起了争执。

  原来这三百名满兵,皇帝说要亲自训练,因而八旗特别重视,名额能多一个,也是面子,所以要争。有的说这四个额子应归“上三旗”,但多下一个怎么办?有的说应归“下五旗”,但少一个又怎么办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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