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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孝贤皇后三月十一驾崩,过廿七天正好是浴佛节;菩萨都热得要洗澡了,你想江南初夏黄梅天,长了满头的乱发,怎么受得了?”

  “是,说起来是情有可原。”

  “不过,”汪由敦立即接口,“法无可赦。”

  阿克敦不作声,继续往下看朱批,看到末尾,才知道汪由敦不能不持这种严苛态度的道理;因为皇帝认为此事传闻已久,竟无人举发,甚至军机大臣日常见面,亦从未面奏,“其意不过欲为之蒙蔽,以救伊重谴。”汪由敦如果附和“情有可原”,应从末减,岂非恰好坐实了他军机大臣蒙蔽之罪?

  “‘周学健着大学士高斌,就近拿解来京,交刑部治罪。’”阿克敦念着朱批说:“不知道那天可以到京?”

  “大概总要半个月。”

  “好,先轻松半个月再说。”

  “老前辈想轻松,恐怕是奢望了。”汪由敦说:“还有件案子在这里。”

  “又是剃头!”阿克敦懒得看这种奏折,转眼发现有个名叫彭传增的司官在,便很客气地说:“劳驾!请念一念。”

  “是。”彭传增接过奏折,念道:“‘奏为自行检举违制薙发缘由,并自请处分,恭折仰祈圣鉴事。窃以本年三月十一日——’”

  “慢,慢!”阿克敦突然想起,“彭老爷是在湖广司吧?”

  “是。一直在湖广司。”

  刑部跟户部一样,以省分司,称为“清吏司”,户部的“湖广清吏司”管两湖的钱粮;刑部的“湖广清吏司”管两湖的刑名。彭传增在此,那么这个“自行检举违制薙发”的奏折,自然出于湖广大吏。阿克敦蓦地里一惊,急急问道:“谁的折子?”

  “塞制军的。”

  完了!阿克敦在心里喊得一声;扶着头说:“这个天儿真热!脑袋都快炸了。”

  “那就歇一歇吧!”汪由敦向彭传增说:“请你先把折子收一收,明天再呈堂好了。”

  “不,不!”阿克敦强打精神,“把折子留下,我自己来看。”

  奏折是湖广总督塞楞额所上,自陈在孝贤皇后崩后,二十七天即已剃头,湖北巡抚彭树葵、湖南巡抚杨锡绂及两省文武官员,亦复如此。又说:所以违制之故,因为皇后宾天自康熙十三年以来,外省皆不服丧,历时既久,服制不明,以致误犯;后经杨锡绂细查旧例,方知应在百日以后,方可薙发,现听杨锡绂之劝,自行检举,请赐处分。

  这个折子是经皇帝看过才发下来的;朱批是:“交刑部。”显然的,如果是“处分”,应交吏部;“交刑部”便是议罪。

  “谨堂,自行检举,是不是可以减一等?”

  这塞楞额姓瓜尔佳氏,隶正白旗,康熙四十八年进士,是阿克敦的同年至好;汪由敦知道他此时的心境,本来不想表示意见的,说不得也只好替他略为担待了。

  “他是满洲世臣,跟周学健又不同。不过既然自行检举,减一等也是说得过去的。”

  “和甫,”阿克敦问兆惠,“意下如何?”

  兆惠答得很明确:“斩立决减一等,斩监候。”

  问了其余的侍郎,亦都认为以斩监候为适当。于是阿克敦作了裁定:“照此覆奏。到勾决的时候,看他的造化吧!”

  * * *

  第二天皇帝召见军机,指着刑部的覆奏说:“彭树葵、杨锡绂之剃头,虽说顺从总督,不过既是封疆,岂有漫无主见,一味附和之理?话虽如此,塞楞额既然已经剃头,又何怪乎彭树葵、杨锡绂?这两个人革职留任。不过其中又有分别,杨锡绂劝塞楞额自行检举,与彭树葵是有分别的。彭树葵另外处罚修城工,杨锡绂免罚。你们说我这样处置,公平不公平?”

  “皇上行法,如鉴之空,如衡之平。”傅恒答说:“一本大公,前后获罪诸臣,一定心服。”

  傅恒是故意这样说,因为他觉得彭树葵、杨锡绂可以不死,而且仍旧在当巡抚,相形之下,周学健,尤其是金文醇问了死罪,未免冤枉,所以特为提到“前后获罪诸臣”,意思是提醒皇帝从新考虑。

  皇帝是早已想到了,“我亦没有想到,督抚大员中有周学健,则无怪乎有金文醇;更没有想到,满洲大臣中有塞楞额,那就无怪乎有周学健了。”他略停一下又说:“论罪名,金文醇己有满员劝他而不听,较之周学健为重;但论官职,金文醇较低,还可以减罪。这么加减调和,两个人不妨同科,都发交直隶总督那苏图,修理城工,效力赎罪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汪由敦。”皇帝指名征询:“你觉得我的处置,怎么样?”

  汪由敦不敢赞一词,只碰着头说:“皇上圣明。”

  “现在要谈塞楞额了。”皇帝停了一下说:“他在湖广的官声不好。现在川陕用兵,两湖居转输枢纽之地,他亦很不得力;我看福州将军新柱人很明白,可以接塞楞额。不知道他现在走到甚么地方了?”

  傅恒无从回答,汪由敦亦茫然不知;军机大臣吏部尚书陈大受便即答说:“以臣估计,大概刚入河南境界。”

  “那就赶快写一道‘廷寄’,命他兼程赶到武昌,传谕塞楞额,这种违制的事,在汉人还可说是冒昧无知,他是满洲的世家,岂有不知之理?只准带家丁两名,星夜来京候旨。在任所所有家产,即由新柱查明,封存具奏。也许塞楞额自己知道,获罪甚重,家产有预先寄顿隐藏的情形,叫新柱亦要好好查明白。”

  于是军机“承旨”写了一道“廷寄”,由兵部起火牌,派专差南下递交新柱;另外还有一道“明发上谕”:“湖广总督塞楞额着即开缺,驰驿来京;遗缺即由新柱署理。”

  就表面来看,塞楞额彷佛另有任用似地;但汪由敦知道,既已抄家,至少将是充军的罪名。如果塞楞额在湖北居官不是过贪,任所赀财并不太多,将来犹有复起之望,否则,只怕还有较充军为重的罪名。

  他将“廷寄”的内容,私下告诉了阿克敦;同时也谈了他的见解。阿克敦深以为然;但却想不出一个能救同年至好的法子,惟有指望新柱覆奏中,所附查抄塞楞额赀产的清单,只是中人之产。

  不过新柱的覆奏,除非发交刑部,他是看不到的;此事还是要托汪由敦,只有军机大臣才能与闻任何机密。汪由敦当然一口应承。

  * * *

  湖广的折差到京,但却非递送新柱的奏折,而是星夜转寄来自四川的军报。大金川用兵,在陕西、湖北各设后路粮台,紧急军报,为求快速,往往分道各递,由水路下三峡,经湖广北上,比较快速,但三峡容易失事;所以另由陆路出汉中,东经山西,自正定入京,这一路虽慢而稳当。倘或水路遇险,仍有陆路专递的折差到得了京师,不致耽误大事。

  这一份军报是经略大臣大学士讷亲所奏;午间到达,由湖北驻京的提塘官到宫门呈递,内奏事处片刻不敢延搁,实时用黄匣盛了,送往养心殿;未末申初,皇帝就已寓目,传召傅恒进见。

  像这样下午特召傅恒见面的情形,已非一次,都是为了军情紧急,有所商议;因此,傅恒亦每一次都要通知汪由敦,在军机处待命,为的是当皇帝指授方略时,有汪由敦在,便可实时拟写上谕,交原差带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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