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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阿克敦为他放心了,不是褫夺顶戴,只是便衣探监,彼此方便而已。当下延入屋中,坐定无话;夏成海知趣,悄悄地溜了开去。

  “特来向我公请罪。”汪由敦悲伤地说:“刑非其罪,竟尔枉法,痛心之至。”

  接着,汪由敦便将他跟署理的满尚书盛安及满汉四侍郎勤尔森、钱陈群、兆惠、魏定国等人,重议阿克敦的罪名,依大不敬斩决律末减为斩监候的情形,约略说了一遍,再三表示歉疚不安之意。

  “无须,无须。这原在我意中。倒是因为我的牵累,害各位交部,才真是无妄之灾。不过,陈占咸是很明理的人,想来只会拟革职;不会拟降调。”

  陈占咸是指新任吏部尚书入直军机的陈大受,他是湖南祁阳人,雍正十一年的翰林。由于两件事,颇得皇帝的赏识,一件是乾隆二年翰詹大考,皇帝亲自监试;翰詹大考,因为有一篇赋的关系,颇费工夫,通常须给烛始能完卷,但陈大受于日中首先交卷,而且写作俱佳,因而由编修超擢为侍读,自此官符如火,乾隆四年便特旨外放为安徽巡抚。

  其次是陈大受从小父母双亡,而且家境寒微,与打渔的住在一起;半夜里渔夫上船,他一面守门,一面苦读,因而成名。及至当了方面大员,由安徽调江苏,是天下十七个巡抚之中最好的一个缺,但他因为父母在世时,没有有过一天足食丰衣的日子,所以布衣疏食,自奉极俭,但不禁僚属鲜衣美食。这禄养不及亲而不忘亲于寒微之时,最能博得皇帝的激赏,所以他人巡抚内调常为侍郎,而陈大受内调为兵部尚书,如今且已改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,在军机大臣上行走,是当朝仅次于傅恒的大红人。

  陈大受处事颇为明快,刑部堂官交议的案子,到了吏部,考功司的掌印郎中抱牍上堂,陈大受略略看了一下,便即交代:“奏请一律革职。”

  这个郎中姓花,外号“花样多”,他是讷亲当吏部尚书时提拔起来的;讷亲最喜无事生非,所以“花样多”得以脱颖而出。此时他的建议是,将刑部“六堂”,分成三种处分,革职、革职留任、降三级调用各二。

  “这是自找麻烦。两位革职,你得找人来补,这还可以用署理的办法,暂时应付;两个降三级调用,尚书变成三品官,你在‘大九卿’之中,那里去找两个缺来安插?而况同罪同科,强为区别,必失其平;不如一律请革职,皇上不能让刑部六堂都由新人来接替,一定降恩旨,革职而从宽留任,儆戒之意既明,实际政务无碍。岂不是很妥当?”

  果然,奏上得旨,一如陈大受的预料。汪由敦与其他堂官一例处分,并未独异,方始放心。但“刑非其罪”的良心责备,却越来越深,原来为皇后服丧一事,又让皇帝找到了一个乘机立威的好题目——各省不为皇后服丧,已经七、八十年,突然恢复旧制,好些官员都不明白“国丧百日之内不准剃头”的规定,首先被检举的是奉天锦州府知府金文醇,及山东沂州的一名武官,皇帝降旨:“本朝定制,国恤百日以内,均不剃头,倘违例私犯,祖制立即处斩,亦如进关时令汉人薙发,不薙发者,无不处斩之理。”因而将金文醇等拿交刑部治罪。

  汪由敦因为金文醇翰林出身,又是小同乡,要他因为剃了一次头便定“立即处斩”之罪,实在于心难安。幸好由都察御史署理刑部尚书而补实的盛安,首先倡议,斩立决过重,应改斩监候;除了右侍郎兆惠以外,其他都默然表示附议。

  及至司官拟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为斩监候的奏稿,兆惠不肯画行。此人籍隶满洲正黄旗,姓乌雅氏,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孙;因为他家出过皇后,所以坚持对皇后的大不敬应该是斩立决。

  人命至重,所以京中凡有情节重大的罪案,交“三法司”——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会审时,如判决死刑,须“全堂画诺”,只要有一个人提出异议,即不能定谳。如果需要“专折具奏”,像金文醇的这种案子,虽可由刑部定案,但涉及大辟,亦须“六堂”一致,因为兆惠不画“堂稿”,便又起了争执。盛安引雍正年间的例案,当时太后之丧,有个佐领李斯琦,百日以内剃头,拟罪斩监候,如今援案办理,有何不可?兆惠反驳,李斯琦是废员,与金文醇既为现任知府,且是翰林出身,理当知礼的情形不同,未可一概而论。同时他又指出,拟罪从重,以便皇帝加恩减罪,是多年相沿的例规。所以虽将金文醇拟为斩决,实际上一定还是斩候,死不了的。

  “万一皇上倒不加恩,即时处决呢?”

  年少气盛,也不大识汉文的兆惠,拍一拍胸腩说:“我偿命。”

  “空话!”盛安冷笑,“你就想偿命,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。”

  话说得很难听了。汪由敦、钱陈群赶快横身相劝,才没有吵起来,当然,案子也就搁起来了。

  第二天恰好召见盛安,他提到此案,以为斩决太重。皇帝面谕:“我原是吓吓他们的。非如此,不能让大家懂得甚么叫‘名分攸关’?君臣之间,赖以维系者,亦只此四字而已。你告诉你同部堂官,拟了斩立决,我自然会加恩减轻。”

  盛安心想,这一下不是正好证明兆惠对了,而他是错了?想到前一天破脸的情形,自己觉得面子上太下不来;皇帝的话且不必说,看看情形,再作道理。

  这样迁延了十几天,始终未曾出奏。皇帝开始查问了,召对时,盛安与军机大臣一起进见,问到此案,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说:“臣如果拟了斩决,怕引起物议,臣之微名不足惜,恐成盛德之累,反为不美。”

  “你怎么说这话?”皇帝大为诧异,“我不是当面交代过你吗?你拟得重,我会改轻;莫非你都记不得了?”

  一句话问得盛安张口结舌,方寸大乱,用满洲话答道:“是有此旨。臣年纪大了,偶有遗忘。”

  皇帝从小忧谗畏讥,养成了多疑的性格,认为盛安用满洲话回答,是有意不让汉大臣听懂他的话;亦就是不让汉大臣知道皇帝于此案有从宽之意。这一下怒从心头起,以“目无君上,巧伪沽名”的罪名,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。其余刑部堂官除兆惠“持议不从”外,其余“交部严惩议奏。”

  “目无君上”是死罪,奉旨“从重”当然拟成斩立决,奉旨“从宽,改为应斩监候,秋后处决。”吏部覆奏,汪由敦等“扶同曲法,殊属溺职”,一律革职;但原来就是革职留任之员,应该革任。奉旨“俱从宽免其革任”,只倒楣了盛安一个人。

  于是提牢厅主事夏成海,第二次伺候本部尚书入火房,正就是阿克敦所住过的东跨院——阿克敦在“雷霆”之后,已获“雨露”,前几天奉旨“在内阁学士上效力行走,并兼署工部侍郎”,因为孝贤皇后之丧,“奉安”、“升祔”,要造神牌,这份差使交给谨慎老成又精通满汉文的阿克敦最为妥当。

  盛安会不会像阿克敦那样,只是一场虚惊;在火房中待一两个月,仍旧放出来去做官?刑部上上下下的人,都以此为话题在猜测,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闻不问;而只有这极少数的人,断定盛安是死定了,而阿克敦可能仍旧会回来当刑部尚书,因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与孝贤皇后母家的富察氏,这两族等于皇帝的左右手,而且盛安与阿克敦的儿子,一个不肖,一个跨灶,因而祸福也就不同了。

  盛安的儿子叫喀通阿,曾经犯过伪造文书的罪,皇帝特为宽宥,交给盛安严加管束;如今盛安身入囹圄,无法管教劣子,皇帝以此为理由,将喀通阿充军到热河去作苦工。至于阿克敦的儿子阿桂,年轻有为,以吏部员外充军机章京,如今跟着兵部尚书班第在大金川;只看在阿桂在前方这一点上,就不能为难阿克敦,不然岂不伤害士气。

  盛安是不是“秋后处决”,犹不可知;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,派他署理刑部尚书的上谕,终于在闰七月初一下来了。

 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“承旨”的军机大臣汪由敦。一退了值,亲自到阿克敦那里去道贺;同时请他即日上任。

  “谨堂,”阿克敦对汪由敦说:“我算了一下,从斩监候的严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,恰好一百天。这一百天,你有甚么感想?”

  汪由敦的为人,正如他的别号“谨堂”,知道他有为他人不平的牢骚,便含含糊糊地答说:“感想甚多,改日细谈。恒翁,我们同车上衙门吧!”

  “改一天,改一天。”阿克敦说:“我得挑个黄道吉日再上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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