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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两者都有。”阿克敦答说:“皇上自觉以往屈己从人是错了,他要伸法;伸法必先立威,已经告诉过我了,要拿我开刀。”

  “开刀?”傅恒一惊,“皇上是这么说的?”

  “说是说‘委屈我’。不过,我看不止于解除协办;因为这并显不出天威来。”

  傅恒不便再往下问了;只把他的每一句话都紧记在心,静以观变。

  ***

  阿克敦的预测,很快地应验了。

  事起于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的册谥文,汉文的“皇妣”译成清文的“先太后”,皇帝认为不妥,传旨召阿克敦来问;因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。那知阿克敦已经走了。

  这一下,皇帝找到了一个立威的好题目,写了一张朱谕交军机处,说汉文“皇妣”译成清文“先太后”有“大不敬背谬”之处;且“呈览之本留中未降,而请旨大臣竟弃而他往”,此“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协办大学士之故,心怀怨望,见于辞色”,着革职交刑部问罪。

  此谕一宣,举朝震栗。最惶恐的是汪由敦,因为刑部满汉两尚书,就是阿克敦跟他;如今由他主持来问罪,拟重了对不起阿克敦,拟轻了又怕碰皇帝的钉子,想来想去,没有两全之道。

  反倒是阿克敦,亲自去看汪由敦,很诚恳地唤着他的别号说:“恒岩,你不必替我担心,你尽管把罪名定得严,不要紧。我常说:‘雷霆雨露,莫非皇恩’。我很泰然的。”

  他是暗示“雷霆”之后,尚有“雨露”,但汪由敦震于不测之威,方寸之间,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,所以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。不过既然他自己表示谅解,汪由敦认为解消了他的一个绝大难题,应该感激。

  当下起身一揖,口中说道:“蒙公体谅,惭感交并。但得天颜稍霁,必当全力斡旋。”

  “谢谢!”阿克敦拱手还礼:“凡事顺乎自然,恒岩,请你千万不必强求。”

  于是汪由敦当天便找了“秋审处”的八总办——刑部顶儿尖儿的八个能干司官,一起商议,定了个比照增减制书律,拟定的罪名是“绞监候”。

  绞刑亦是死刑,但比身首异处的死刑来得轻;“监候”是拘禁在监狱中,等候秋后处刑。

  但不论“斩监候”,还是“绞监候”,只要不是“立决”,都有活命的希望,因为有“勾决”一道程序;每年秋天由“秋审处”审核所有“监候”的人犯名册,分别签注意见,到时候为阿克敦设法开脱,注上“可矜”二字,那时候皇帝气也平了,定会同意。

  那知皇帝别有用意,既然用到向阿克敦“借人头”这样一个大题目,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尽致,灯下构思,先用墨笔起了稿子,修改妥当,方始用朱笔批在原折后面。

  朱批中一开头就说:他在第一次上谕中,指出阿克敦之罪是“大不敬”及“怨望”,谕旨如此明确,而刑部仍照增减制书之例拟议,明明是“瞻顾寅谊,党同徇庇”,置谕旨于不问,只治他误翻之罪。接着,指责拟罪之人,轻重倒置,误翻之罪不重;重的是“大不敬”及“怨望”,身为大臣,岂能不知?

  然后笔尖一绕,就专门针对刑部堂官做文章了,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,殊不知适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;是不是与阿克敦有仇,“故欲轻拟,激成重辟?”这话有挑拨之嫌,不能出于皇帝之口,而且亦怕阿克敦误会恐吓,但又非说不可,因而补上一句:“果有此等伎俩,亦岂能逃朕洞鉴耶?”意思是不会激成重辟,阿克敦放心好了。

  接下来便是追叙先帝对朋党的态度,同时表明他对朋党的态度;将由宽而严,他说从前朝官与退休的绅士,“比周为奸,根株盘亘,情伪百端,皇考以旋乾转坤之力”方得廓清,不想近年故态复萌,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,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?

  于是提出警告:“朕尝云,能令朕宣扬皇考之宽仁者,惟诸臣;即令朕昭示皇考之严义者,亦惟诸臣。”他指出“大不敬”与“怨望”之罪,决不应如此轻拟;“该部以平日党同之陋习,为此尝试之巧术,视朕为何如主乎?”最后,也是最厉害的,便是“嫁罪”于刑部堂官,他说他的本意是,阿克敦纵有应得之罪,无非让他知所自儆,将来仍旧会用他。“今观该部如此定议,则阿克敦不必可宥,是阿克敦之罪,成于该堂官之手,该堂官欲倾身以救阿克敦,非特阿克敦不可救,而身陷罪戾,且不能自救矣。该部堂官着交部严察议奏;此案着另议具奏。”

  前面都是“该部”;结尾是“该部堂官”,惟独提到杀阿克敦一段,连用两个“该堂官”,将汪由敦吓得神色大变。

  正当此时,有人来报:“阿大人来了。”

  “喔!”汪由敦定定神问:“在那里?”

  “在大堂上。”

  “为甚么不请进来?快请!”

  “阿大人不肯进来。”

  这一下,汪由敦只好亲到大堂,只见阿克敦青衣小帽,站在檐下,后面跟着一名听差,肩上打个铺盖卷,手上提一只置日用杂物的网篮。看到汪由敦,他提高了声音说:“犯官阿克敦报到,请过堂收监。”

  原来阿克敦起先奉旨“革职,交刑部问罪”,不必收监;现在刑部拟罪“绞监候”,上谕以为太轻,那就至少也要定个“斩监候”。不论为何,反正“监候”已是奉了旨的,所以自动来报到。

  “言重,言重。”汪由敦急趋几步,执着他的手说:“白云亭坐吧!”

  “白云亭”是刑部堂官日常治事会食之处;阿克敦既然是这么一身打扮“上衙门”,当然不肯接受好意。

  这时管狱的司官,“提牢厅主事”夏成海也赶到了,先向汪由敦行礼说道:“请大人进去吧!阿大人交给司官好了。”

  “好,好!你好生伺候。”

  “是!”夏成海转身向阿克敦请个安说:“大人请!管家也请跟我来。”

  “不敢当!”阿克敦拱拱手说;再抬头看汪由敦时,他已经将身子转了过去,想来是不忍见本部的堂官成了阶下囚。

  当然,虽说阿克敦已犯了死罪,但决不至于与定谳的囚犯,监禁在一起。刑部的监狱,俗称“天牢”,正名是“诏狱”,因为入此狱的人,姓名必见于诏书,都是有来头的,所以格外优待,特设住处,称为“火房”;大则一座院落,小亦有两间屋,可以携仆开伙。不过这份“优待”,须花几百至几千两银子去交换而已。

  阿克敦自当别论。夏成海将他安排在最敞亮的东跨院,五、六个狱卒忙作一团,阿克敦倒老大过意不去,只不断地说:“夏老爷太费心了。”

  安顿粗定,只听外面传报:“汪大人到!”

  这时阿克敦反客为主,迎了出来;只见汪由敦也换了便衣,不由得一惊,“怎么?”他问:“不只是‘交部’吗?”

  说“交部”便是交吏部处分;与交刑部治罪,必先革职不同。汪由敦何以亦是这样一副装束?阿克敦不免惊诧。

  “礼当如此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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