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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七


  “不要紧,你说好了。”

  “我想,”杏香很谨慎的答说:“四老爷也是无奈。太太不叫芹二爷去,只怕会觉得对不起四老爷,心里有那么一个结,也是件很难受的事。倒不如作个人情,反正第一,太太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,芹二爷在外面能放得下心;他能放得下心,太太就能放心。第二,四老爷不说了,至多两年工夫,就有人去接替;家里有秋姑、有我,还有锦儿奶奶,陪着太太多想点玩的、吃的花样,两年不过一晃眼的功夫。”

  马夫人为她说的心思活动了,不过,“你当然要跟了去,”他说:“不然我就更不放心了。”

  “娘——”

  曹雪芹刚喊的一声,便让锦儿拦住,“你别说了。杏香当然要跟了你去。”他说:“不过,你得把孩子留下来陪太太。”

  “孩子谁带呢?”马夫人问:“秋月?”

  “太太也是。”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月,是埋怨的语气,“莫非从前芹二爷,我没有带过?”

  “那已经是他六、七岁的事了!”马夫人紧接着说:“好吧,我想你总也带的下来。”

  “还有我跟翠宝呢!”锦儿做了结论,“就这么办吧!等雪芹回京,再替太太报个孙子回来。”

  于是全家从这天起就开始为预备曹雪芹远行而大忙特忙了。他本却不在意,关心的是冯大瑞;去见了方观承两次,第一次说事情快办妥了,第二次去不曾见着。隔了两天,正待第三次去探问消息时,哪知方观承下那派人来请了,不同寻常的是,约在鼓楼大街平郡王一个秘密的治事之处相见。

  这个地方曹震去过,曹雪芹只是听说,并为一履其地,跟着来人到了那里,首先使他惊异的是,一进垂花门就遇见冯大瑞,刚想出口招呼,只见冯大瑞撮两指放在嘴唇上,曹雪芹便只好装作不识了。

  “雪芹,听说你要跟四叔到芜湖去。”方观承问:“有这回事没有?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家叔单身赴任,要我跟了去照料,是义不容辞的事。”

  “你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,请你四叔先走,你说你随后赶了去,行不行?”

  曹雪芹不敢即时答应,先问一句:“方先生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儿?”

  像这样问话,便知他胸中很有丘壑,方观承越发有信心,“雪芹,我还是想找你替我办事。”他说:“这一次是咱们俩在一起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问:“是在京,还是出京?”

  “出京”。方观承答说:“咱么沿运河一直走了下去。”

  “那不就要到杭州了吗?”

  “不错,是到杭州。不过,你也须不必陪我走到底,到了扬州,你有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。”

 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,有运河南下到扬州,往南辰州,濒临长江,南岸既是金焦,不正好去访绣春吗?转年到此,就不再到考虑了,“方先生”,他说:“我准定奉陪。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可到芜湖?得有个日子,跟家叔才好说话。”

  方观承想了一下,“最晚不会过端午。”

  那就是说,大概在两个月以后,曹雪芹点点头,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,“方先生,你能不能见告,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儿什么?”他紧接着解释,“我略有自知之明,如果是我干不了的,应该早说,否则临时会误事。”

  “当然是你干得了的。”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:“咱们既然共事,当然要坦诚相见。不过,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,我找个人跟你细谈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未末申初,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,自有人会来找你。”

  “此人认识我吗?”

  “你也认识他。”

  相于一笑,都不必再说了一个字。

  【第三部 第三十一章】

  报国寺在城南广安门大街路北,那一带已经很荒凉,但古刹很多,最有名的是,有唐太宗特建的悯忠寺改名的法源寺,其次是崇效寺,也为唐朝所建,再下来便数报国寺了。报国寺建于辽金,到明朝成化年间,周太后改建为慈仁寺,但自明以来,一直都沿用旧名。曹雪芹在归有光的文集中,读过他赠慈仁寺方丈的一篇序,知道慈仁寺的来历,道是周太后有弟名吉祥,年少好出游,有一次一去不返,音信全无,周太后也就已淡忘。不到有一天梦见迦蓝神,说周吉祥每夜宿于报国寺迦蓝殿。奇的是英宗也作了这样一个梦。英宗自从复辟后,非常念旧,对后家更为眷顾,所以当时既遣太监到报国寺探查;果然有一个和尚在迦蓝殿睡懒觉,问知他俗家姓周,自是不误,便不由分说,簇拥入宫。周太后还认得他的面貌,相拥而泣,问他削发的经过;劝他“做和尚不如作皇亲”。周吉祥不愿,也无法勉强,仍旧送他回报国寺,赏赐极厚。

  到英宗晏驾,宪宗继位,周皇后成为周太后,特发内币,改建报国寺,改名大慈仁寺,小寺顿成名刹。至孝宗继位,周太后又成为太皇太后,慈仁寺有此护法,香火更旺,孝宗赐庄田数百顷,所以吉祥和上能招僧众上千之多。

  自明入清,达官贵人,多住城西,因而慈仁寺每逢朔望有庙会,书摊很多,名流如王渔阳等人,经常流连于此,书看倦了,便在松下饮酒赋诗——报国寺本名双松寺,那两株松树还是辽金石所植,东面一株,高约四丈,枝杈纠结,共有三层;西面一株就更奇,高虽只有丈余,而枝叶盘曲横斜,荫复数亩,其中最长的一枝,至少压地,须用特制的几十个朱红木架撑住。曹雪芹便是在这株松树之下,静等方观承派冯大瑞来。

  果然,未末申初,冯大瑞来了,后面跟着一个酒铺子里的小徒弟,右手食盒,左肋下夹一领草席,铺排停当,管自己走了。

  于是曹雪芹与冯大瑞席地而坐,把杯深谈,曹雪芹急于索解的一个疑团是:“你怎么会到了方先生哪里?”

  “有一天清早,有个差人跟我说;‘你可以出去了。’那车子给我送到一个地方,有个瘦瘦小小的人跟我说,‘我就是方观承。你就在我这里待着,我有用你之处。’我就这样待下来了。“曹雪芹觉得他话中有疑问,却不知从哪里问起;想了好一会问道:“你以前知道不知道方先生这么一个人?”

  “知道。”

  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曹雪芹问:“是不是听人谈过?”

  “不必听人谈,‘通漕’上就有他的名字。”

  曹雪芹大吃一惊,急急问说:“他也是你们帮里的?”

  “不错。”

  “辈分呢?”

  “他长我一辈。”

  “这——”曹雪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;不断地说:“想不到,想不到!”

  “我也想不到。”冯大瑞说:“想不到会死心塌地得跟方先生一起办事。”

  “这,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原来我不明白我们漕帮是怎么回事?直到前天晚上,方先生跟我谈了一夜,我才知道当年我们祖师爷的苦心;漕帮原是应该替老百姓打算的。芹二爷,你是一只脚在门外,一只脚在‘门槛’里头的人,而且这回要一起到南边,方先生说应该跟你谈谈漕帮——”

  原来漕帮是由明朝的“卫所”转变过来的。明太祖得了天下,蒙古人、色目人遁回沙漠,却带不走原先霸占的大片土地,因此明朝的官地,比那一朝都多;明太祖便想到几千年前育兵于农的办法,普遍设立“卫所”,计口授田,平时耕种,农闲时勤加操练,以便有事则执干戈以卫社稷,所以他曾夸过一句海口:我养兵百万,不费百姓一文钱。

  可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,卫所这种兵制,就有名无实了,因为生齿日繁,田地有限,忙着谋生,根本就谈不到操练。不过虽说有名无实,每个卫所,还是有顶名字领田的人,到的清兵入关,天下一定,这批人要有个安顿之法,于是在运河复通,南漕得以北运时,将卫所的人派为漕船上的‘运丁’。漕帮之称‘卫’,就是卫所的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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